紋世|北風.雨.太陽Ⅰ蓼人(11)

自綠本家家城歸來後,蓼人始終不提當日發生了什麼事。

醒來時人已經身在民宿房間,背包和筆記型電腦都安安妥妥地送了回來放在桌上。但他卻對自己什麼時候、又是如何獨自歸來毫無印象。

只記得,滌律特最後提及的「哥哥」。

每當思及那個畫面,心中便是一陣絞痛。需要花費幾分鐘才能平復。這件事情他沒有對任何人提起,像是一場夢般壓在心底。現在還不是對他們提起這些的時候。至少要等縷人回來才行。

他明白,現在的自己對滌律特來說不過是個「孩子」。對於紋符的認識僅止於那幾日縷人教授自己的那些。為什麼父母要保護自己避免接觸、學習紋符?已經無從得知原因了。

「小蓼不對勁。」陰雨看向小廚房,蓼人正在處理晚餐。

「果然不該讓他一人前去見那隻老狐狸的。」

「問起他小綠的去向時,也只回了一句『物歸原主』,便沒有下文。怎麼看都沒有那樣單純。」

「……再多觀察一陣吧。小蓼也不是孩子了。」

北風嚼著洋芋片,「跟我們的年紀相較之下,他確實是個孩子無誤嘛。」

「當縷說把我們當孩子看待時,你不也覺得生氣嗎?一樣的道理。」

「嘛……去之前人還好好的,回來之後靜得有些可怕,被脫衣也毫無反應。總不能繼續這樣下去。」

「任何人都幫不了他,就讓他自己好好思考答案吧。想說的時候,他自然會說的。」

「嗯?我沒事啊?吃飯吧。」

回來喜樂鄉將報告完成送印後,失眠的第三個夜晚,蓼人沒有回房。

在交誼廳喝了一杯又一杯的咖啡,嗜甜的他像是遺忘了糖包的存在,試著用極苦的黑咖啡麻痺連日纏身的痛苦回憶。在綠本家宅邸的發生的事情,即使經過了兩個禮拜仍然歷歷在目。

沒事的。他知道自己不會有事的。比起太陽、北風跟陰雨三個人經歷的,自己不久前剛回想起的真相,說真的無足掛齒。

只是,也該給他們一個交待了。僵持下去只是耗損彼此的時間而已。他們還有他們的事情要辦。而他……也還有系上的課程,排球隊的學弟妹,育幼院的孩子。早點解決,早點讓大家的生活都回到原本的軌道上。

這些日子只是插曲而已。他們是紋主,而他是人類、普通的死大學生。如果不是縷人刻意為之,他根本不可能和他們扯上關係。

那小綠呢?如果沒有遇到太陽、陰雨跟北風,他還會撿到滌律特刻意放出的綠彩靈誘餌嗎?也許在被紅彩靈困住的那天就會死去;也或許他依然會用別的方式回到家主面前。

然後,想得知自己的姓氏。人在經歷重大生死離別時,記憶是會扭曲的。

所以他忘了自己的姓氏。忘了父親是綠本家負罪流放的嫡長子。是不是家主、有沒有權力地位又如何呢?

同在三樓的陰雨和二樓的北風沒有入睡,沉默地等待蓼人做出選擇。他們並不意外他最後走向了太陽。太陽是最完美的對象——但同時,也是最差勁的對象。

陰雨靠著牆而坐,頭枕著手,垂下的眼睫形成陰影覆住視線。房內原先就沒有開燈,只留著一盞夜燈;北風趴在陽台上,難得地點起了煙。輕飄飄地翳入天廳。

蓼人舉手輕敲房門。剛沐浴完的太陽出現在門後,散發著令人放鬆的皂香,髮稍墜些許水珠,臉頰也因為蒸氣而溼潤。臉上掠過一絲訝異,旋即勾起淡笑。

「這麼晚,怎麼來了?」

「抱我。」蓼人墊腳抱住了太陽,「只有今晚,你真心待我好嗎?」

太陽側頭,「你不後悔?」

「是啊,一定會後悔的。」蓼人笑著,「但你不想去找縷姐嗎?」

——主動奉上的答案,難不成他想要推開?眼神透漏著這樣的挑釁。有些不甘,又有些臣服。

「你說得確實。」

聽著蓼人帶有弦外之音的問句,太陽倒也不猶豫了。溫柔執起他的手,「進來吧。」

在門之後,聽見了衣物褪去的窸窣聲,還有誰的歎息聲。

***

太陽悄悄掀開被子,背起背包、在玄關處套上皮靴。枕邊人仍然熟睡。

天還沒亮,室外籠罩著晨霧。昏黃的路燈將空氣染上一層淡橘,增添了虛幻色彩。讓人不禁產生身在夢中的錯覺。

要是真的是做夢就好了。

即使已經春末,早晨的空氣依然寒意沁骨。太陽彈指捎來日紋暖符,雖然看不見形體,但周圍的空氣確實溫暖了起來。這是離開前給予蓼人的最後溫柔。

答案很簡單,只有四個字而已。跟陰雨當時推測出來的一模一樣。如果遲遲沒在蓼人身上找到答案,太陽也會獨自出發前去尋找縷人。

「……謝謝你對我毫不保留。」伸手輕碰觸蓼人凍得發紅的臉頰,依然還是那樣溫柔地喚來紋符。「你穿得太少了。」

「果然,打從一開始,就是為了她而對我好的。」

「我提醒過你了。」太陽臉上始終掛著淺笑,一如初次見面那般颯爽,在晨霧中卻顯得格外遙遠。「我追著縷而來,而你是指引她所在地點的道標。所以我們一定會接近你,取得你的信任,直到得到她留下的提示為止。」

「……所以是用過即丟的媒介?」

「別這樣形容你自己,我將你視為很重要的朋友。這段時間相處得很愉快。」

「包括昨晚?」

太陽淡然頷首,「是的。包涵昨晚。」

「……原來如此。」

蓼人望著眼前這名曾經為自己撐傘、無意間給予了自己溫暖的太陽。

他笑了。

「既然是建立在利用上的關係。那我也來利用你吧。」蓼人撫著太陽的頰,唇角那抹微諷的笑,讓太陽想起滌律特跟縷人。「一定要將縷姐帶回來。否則我就把你的吉他給砸了。」

太陽淺笑,「你也變得狡猾了呢。下次見面時,你一定會變得比現在還要成熟。」

「快走吧。晨霧快要散了。」

「嗯,那我走了。」

蓼人別過頭,閉上眼。不願目送他離去的背影,靠著牆壁蹲下身縮成一團。

即使好好道別過了,還是難以忍受啊,這樣的寂寞跟孤獨。慢慢感受著孤獨伴隨潮濕的朝霧沁入身心。暖符雖然還殘留在掌心,身體卻凍得不住發抖。

「……最討厭了……你們這些傢伙……」

聽見腳步聲。不是太陽穿著皮靴的清脆皮靴的清脆聲響,而是準備外出慢跑的球鞋。

「走開。」

陰雨將他按進懷裡,蓼人狠狠推開他。前者踉蹌了幾步站定,後者面無表情地抬眼望著。

「很好笑吧?儘管笑吧。」

陰雨蹙眉,輕聲念出了紋符。

「……雨紋雹符。」

前面四字是確立目標,而後的命令型態則在心中以意念完成。前一刻已經能夠看見東方魚肚白,下一瞬卻飄起了雨絲。打在兩人身上,漸漸濕透了衣褲。

「你!……混帳……下個屁雨啊!明明知道我討厭雨天……還……」

陰雨不是太陽,不會替蓼人撐傘。但他看出蓼人不願承認自己此刻的脆弱,因此喚來了雨霧,替他洗淨、埋藏這一夜的悲傷。

他用雨擁抱蓼人。

***

醒來的時候,外面下著雨。

蓼人其實是想繼續睡下去的,最好是一覺不醒。失戀的打擊比他預期得還要傷神。然而房內多了一道人影——他沒辦法在第三者的注視下,說服自己若無其事地翻身繼續熟睡。

蓼人從床上坐起,「為什麼你會在我的房裡?」正想這麼質問,嗓音卻啞得驚人。

早已經備妥溫水的陰雨把玻璃杯放在蓼人手中,輕聲,「喝下吧。」

咕嚕喝下的溫開水滑過喉間滋潤著,昨晚的記憶一點一滴回流至腦海。想起了那場別離、後來的雨、以及泣不成聲的自己。怪不得眼睛腫得難受。

然後……是被他抱回房間的。思及此,被含在口中的水給嗆著,一陣瘋狂咳嗽,才在陰雨的拍撫順背下漸漸穩住氣息。

「……對不起。」

陰雨搖頭,「我才要向你道歉。」指的是早上淋雨的事。

「從以前開始,我們就這樣不停跟對方道歉呢。」蓼人笑出聲,「……你們還真奇怪,紋主都是這樣嗎?做完自己想做的事情後,才這樣一本正經地道歉。一開始別做就好了,不是嗎?」

陰雨垂首,沒有回答蓼人的問題。

「你什麼時候知道答案的?」

「『方』字出現後,就知道了。」

「怪不得你一直抱著縷姐的詩經。會將公寓取名成『蓼莪居』的女孩子,多半是熟讀詩經的吧。」

「大陽說的?」

「他沒說是你告訴我的,但他昨晚在我背上的字浮現時,沒有任何驚訝或停頓。彷彿早就知道了。」蓼人按著眼角,「既然知道了,為什麼不早點走。」

「我們三個人之中,最溫柔的人是太陽啊。」

蓼人沉默了一陣,「阿風呢?」

「剛剛就出發去找大陽了。」

「……啊啊。也是。」

竟然連道別都省略,還真是薄情。原來相處了三個多月的情誼如此脆弱。而且他還有話要問他呢,關於被小綠襲擊那天晚上的對話。看來只能等他回來了。

「別怪他。阿風他……很笨拙。明明知道大陽喜歡縷姐,百年來卻沒有放棄過。他們的目標打從一開始就不是你。是縷姐。」

蓼人明白的。一直都明白。也許是捨不得他們離開,才會禁止他們亂掀衣服。連他也無從得知背上的訊息,什麼樣的場合才是滿足「待他好」的條件而浮現訊息。

然而如同在火車上的那場夢境。即使他們對他再好,其目的終究只是為了縷人。而北風,是為了追逐太陽而來。只是他已經被褫奪了紋主身份,即使陰雨和太陽都不在意,但三個人之間依然逐漸拉開距離。

所以北風才會這麼迫切地追了上去吧。也好。總算沒白費當時訓他的那番話。

「果然是這樣。這麼說來,阿風會追得很辛苦吧。」

「如果是為了目標,再辛苦也值得。」

「那你呢?你的目標是?」

「……我只希望,能夠看著他們得到幸福而已。為此,要我做什麼都可以。」

「那你為什麼一開始一直避著我?」

「你說過討厭雨天。」陰雨垂眼,「我不要在你面前出現可能會好些。」

「就因為這樣?」蓼人失笑,「為什麼不說呢?……這樣的話,你不跟著去沒關係嗎?」

北風,陰雨,太陽,他們三個人結伴一路走來,羈絆之深,少了任何一個人都不行。如今他卻單獨留下來照顧自己。注意到身上穿著睡衣,而不是昨晚的服裝。猜想是陰雨怕自己感冒而換的。這麼說來他大概也看見縷人的訊息,明明可以趁夜離去的,他卻留在這裡。

陰雨回望著蓼人,「你希望我去嗎?」

縷人走了,八成一年半載內是回不來的,現在太陽和北風又連夜奔去找她。如果連陰雨都離開的話——

蓼人啞然看著窗外。

「……我……我不知道。大概會很寂寞。」

陰雨露出少有的淡笑,「這樣就夠了。我想留下。」

眼角瞥見他的笑,蓼人一楞,一時間差點忘了問話。

「原因是?」

陰雨的嗓音有些沙啞,「離開的話,我也會感到寂寞。」

蓼人笑出聲,帶著哭泣似的顫音。

「媽的,你們這些紋主。每個都狡猾得要命,把我當成什麼了……」他搖搖頭,咬著下唇。因為緊繃情緒而聲音破碎,「……可是、卻也、無法討厭你們……」

喜歡的人無法回應自己的感情,卻又同時被另一個人沉默地守護疼寵著。這是什麼三流小說的劇情。光是承認自己喜歡男生就已經讓他覺得不可思議,如今又陷入這樣複雜的情感關係中。

——與其選擇自己喜歡的人,不如選擇喜歡自己的人。那樣一來,就不會痛不會疼了。這一年半載來,他已經瀕臨極限。

「睏了?睡吧。我會在這。」

陰雨輕碰著蓼人的眼,聲音彷彿也融化在雨聲中。

最後只有雨無聲地下著,在冰涼又寂寥的夏日午後。

一如失去父母那晚徹夜的雨,優柔紛擾;但是他知道,這次有人會握著他的手等他醒來。

《END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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