鴉世|白頭吟(05:雲間)
火車站人潮熙熙攘攘,尹妃站在月臺候車,準備前往高鐵站北上開會。
列為古蹟的舊火車站走入歷史,新站的設計明亮寬廣,空氣對流暢通,周圍的景色一覽無遺。
到站的廣播聲響起,區間車搖晃行進,她望著窗外飛逝的城鄉景色,憶起前幾日自強活動遭遇地震後,在巴士上與程聖的對話,內心一陣迷惘。
她那天還來不及反應,對話就被暈車不適的宣玲打斷。後來也沒有單獨相處的機會,即使用通訊軟體詢問,程聖也只是打哈哈帶過。
這前後不一、撲朔迷離的態度令她難以接受。
在高鐵站匆匆買了壽司充當午餐,上車後,她的座位是靠走道的雙人座,臨窗的位置已經有人先行落座,是一名目測約國小高年級的男童,垂眼看書的側臉,看起來有些超齡的成熟。
……這麼小的孩子,家長怎麼放心讓他自己搭車?
男孩彷彿注意到她的視線,抬起頭,一對琥珀色的眸子眨了眨,透著一絲緊張:「有事嗎?」
尹妃入座,解下圍巾, 「不,沒什麼,你一個人搭車嗎?」
「我不是一個人,還有阿翡陪著我。」他稚嫩的童音有些傻氣。
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她總覺得這孩子莫名面熟。
「阿翡說,問別人姓名前,應該要先自我介紹。」
「……」大概是有些特殊狀況的孩子,尹妃瞭然地想道,「我叫尹妃。你呢?」
「我不認識妳,阿翡說不要跟陌生人說話。」
「……」
好吧。她打開自己的壽司盒,不再搭理這個男孩,決定先填飽肚子。
隔壁的男孩見她安靜用餐,也把注意力放回腿側的書上。他留有一頭黑髮,左側不知是染劑還是假髮,有一片漂白的羽翼圖案。身穿過大的長版絨毛外套,袖口處反摺了幾摺,露出手腕和銀白手錶;纖細的小手翻著書頁,手背皮膚輕薄得血管清晰可見。
藍天白雲,綠樹翠田,列車駛入山洞,窗外掠過橘色照明燈,車內光線一陣陣明暗閃爍。
男孩揉了揉眼,動作間外套敞開 ,露出底下印有白色狐狸圖案的黑色T恤。
尹妃突然像是觸電般,按住了他的肩膀。
「你和程聖是什麼關係?」
男孩愣住,「妳怎麼知道我的名字?」
尹妃還來不及釐清頭緒,車上響起急促的避難廣播,車體傳來劇烈撞擊,車廂嚴重變形,前方的乘客被拋出座位,慘叫聲四起,耳邊炸開轟然巨響,她下意識地以身體護住男童,頭部一疼,意識墜入虛無。
尹妃醒來時,發現自己浮在空中,看見男童在焦黑的草地上行走,四處散落著車廂殘骸和斷肢殘體,鮮血、焦味、各種刺鼻的味道充斥在空氣中。此處為山坡地形,難以立即展開搜救行動。煉獄般的景象中人欲嘔,男童卻出奇平靜。
「阿翡……」男童虛弱地呼救著。
手腕上的錶帶白光乍現,一頭通體雪白的狐狸輕盈落地,柔順富有光澤的尾巴拍打地板,牠昂起首,紅眸輕蔑地瞥向男童,喉間低狺,吐出人類話語:「早和你說過別回來這,看吧,一回來就被盯上,還連帶這麼多人賠上性命。」
「我只是想幫澈哥的忙。」男童苦笑。
「他早就死了。程家的滅門之災連我們妖魔都一清二楚,你還掛念什麼?」
「沒見到澈哥的屍體前,我不會放棄的。」
「你家澈哥千方百計把你送走,待在蒼律身邊好歹能混個義子的身分,又能自由進出皇城,山珍海味、金銀財寶享用不盡,何苦又跑回來這個不待見你的世界受苦?」
「阿翡,你和我簽了契約,可不能反悔呀。」
阿翡雖是狐狸,卻面露無奈,「知道了知道了,手伸出來。」
男童捲起袖子,從高鐵車體摔出時,他雖然傷勢輕微,卻仍然受了不少傷。阿翡垂首就著他腕上的傷口,舔舐著血跡,布滿細毛的臉上,漸漸透出繁複艷麗的紅色花紋。
「不受本家信任、無法循正規方法尋妖,只能以血為契,將我族困在你的貼身之物內,這麼做,真的有意義麼?」阿翡飽餐一頓後,在男童身旁踏著方陣,以自身妖力劃出結界。
「我是孤兒,這手錶是父親留給我的信物,而你是第一個被我馴服的妖,對我來說意義非凡。只要幫了澈哥,無論你要什麼,我都願意給你。」
阿翡撇撇嘴,「得了吧,你這年紀的孩子,說這種話真是不中聽,給我唱幾句兒歌來聽聽。」
「我……你想聽什麼?」男童認真問道,開始絞盡腦汁思考。
一男一狐,走在這屍橫遍野的失事現場,竟無一絲突兀。
狐狸所到之處綻放出白色彼岸花,尋找著尚有生機的倖存者,而死者則被枝葉輕柔包覆,以傷害最低的方式保留全屍,運送至空曠的平地。
尹妃雖無實體,腦袋卻思慮清晰無比。
如果這不是夢,就是她穿越了……她對自己的異想天開感到荒謬。
狐妖的法術範圍擴大,男童的黑髮自髮尾漸漸染白,等到天色漸暗,這荒山野嶺的區域,倖存者們醒來後努力求生,而男童和狐妖則避開人群,躲在高處,留意著底下的搜救動靜。
「活下來的只有這些人嗎?」
「高速行駛中的交通工具,撞擊到重物後,出軌翻落在山谷內,你能活著就已經是奇蹟了,更何況是其他人。」阿翡言語之中的奇蹟,自然是有牠在的因素。
阿翡不知打哪找來了寬大荷葉舖在地面,又刁來幾個酸果山薯讓男童果腹。入夜後,山裡氣溫降得極快,他索性鑽入男童懷裡,將體溫分享給他。
男童撫著胸口,「我想先去見蒼調哥一面,他一定知道些什麼。」
「他會把你吊起來揍一頓,再送回蒼律那。」
「我會說服他的。可以嗎?」
阿翡理了理頸側的毛髮,「你們程家固執得要命,橫豎我也只是被你馴服的妖,喝你的血為你辦事,你既然決定了便走吧。」
「阿翡,你真好。我雖然沒有父母,但你是我認識最久、最親的人了。」
「別突然喊我爸,我受不了。」阿翡用尾巴甩了他滿臉的毛。
山谷外傳來搜救隊的聲響,男童總算放下心中一塊大石。稚氣卻早熟的臉龐,露出愧疚的笑容。
「對不起啊,欠你們的這些,我來世再還。」
尹妃站在山洞外,聽完這番對話,揉了揉額頭。這兩人似乎看不見她,脫離現實的情況,不知道要怎麼做才會醒來?
「學姐!」
尹妃聞聲轉頭,看見樹林枝椏間正要升起的滿月,腦袋浮現走馬燈般的浮光掠影,她再次眨了眨眼,面前是高鐵車站大廳,熙來壤往的人群擦身而過,週圍已經不見翻車失事的車箱和痛苦呻吟的患者。
回想剛才光怪陸離的畫面--若說是夢,未免太過真實;若說是現實,她根本不曾參與過程聖的過去。怎麼會有這番回憶?
尹妃愣了半晌,深呼吸,定了定心神,找個空位坐下。
本來今天的出差行程,只要她一人出席即可。但長官臨時委託程聖跑一趟北部,蒐集計畫資料。相同的目的地,程聖又是第一次出差,她只好結伴同行。
她的記憶從與程聖在高鐵站會合後出現斷層,在車上的對話及車外的風景,她毫無印象。
程聖從藥妝店走出,拿著暈車藥和一瓶礦泉水。
「學姐,還好嗎?臉色看起來很蒼白。」
「沒事。」尹妃目不斜視地接過藥和水,「謝謝你,暈車已經好多了。」
看來她這場夢境,在別人眼中只是因為暈車導致的片刻失神。
程聖今天穿著類軍服款的深綠外套,後面連著絨毛滾邊帽子,內裏看不出穿了什麼,但八成又是印有奇形怪狀的T恤。
她和水吞下程聖買的暈車藥,隱約帶著香甜的橘子味。待身體的不適好些後,他們進了捷運站,準備前往目的地。
尹妃去了洗手間一趟,白髮增長的趨勢雖然緩了些,卻已經逐漸惹人注目。再這樣下去,勢必得找時間去染髮。她想起夢中「程聖」的白髮,心中一悸。
程聖站在她旁邊,看著手機螢幕上的訊息。
「阿聖,我認真問你一個問題,不要再跟我打馬虎。」
他的視線離開手機, 「學姐請說。」
「青鸞是誰?」
程聖彷彿早已備好稿,「我跟學姐解釋過,我參加過桌遊社,社長有角色扮演的喜好,也常常找我跟他一起玩,青鸞是他設計的桌遊角色之一……」
「好,那我換個問題。」尹妃調整姿勢,認真望進程聖的琥珀色雙眸:「阿翡是誰?」
程聖陷入長達五分鐘的沉默。最後,他笑出聲來。
「雖然不知道學姐從哪聽來這個名字,但這事談了,我和妳都會有麻煩的。」
「我的麻煩從來來沒少過。我擔任公職這麼多年,什麼麻煩沒遇過?還曾經一個月內跑了四五趟法院調解。你說告白的原因,是在我身上找到尋找已久的事物,·就是他嗎?」
「阿翡是我的朋友,他是一名狐妖。」程聖把手機塞回口袋,不自覺地揉揉耳垂,笑得苦澀,「現在他依附在妳身上,也是造成妳頭髮染白的主因。」
106.12.0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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