憶世|驟雨、回家、無所不在

#琉璃光道

#台灣架空

九人座廂型車行駛在快速道路上,紅髮青年坐在第三排後座上,襯衫加牛仔褲,一身輕裝,垂落髮絲半掩面容,同事和長官坐在前座,熱絡討論著今天的行程,而他充耳不聞。

沒多久,車輛抵達目的地--吉羊國民小學,這是一所位於山間的原住民小學。校園為群山環抱,即使烈日當空,因高海拔地區的地形所致,透著平地感受不到的沁涼。

中央機關籌備了為期三週的暑期偏鄉原民學校服務計畫,從各地大學遴選出二十位熱心的大學生,在蟬聲唧唧中展開今年特別不一樣的暑假。他們依照事先排練的隊形站在花圃兩側,舉著旗幟和海報歡迎中央機關的訪視,校長和主任站在中間接待。

膚色曬得黝黑的學童躲在屋簷下,露出一雙雙好奇的大眼,看著接駁專車駛入校園,停在百年老樹的林蔭下。三男一女依序下車,男子西裝筆挺、女子淡妝長裙,依序和校長握手寒暄。

紅髮青年最後下車,外貌出眾的他很快吸引了學童的注意力。他換上職業笑容,溫柔地向學童打招呼。比起大人物之間的應對交際,他寧願與這些孩子陪笑玩耍。

「吶吶,叔叔叫什麼名字?」

「不是叔叔,是大哥哥。」青年臉不紅氣不喘地糾正道。「我叫……」

「他才是哥哥!」學童們抗議,指向掛著大隊長識別證的大學生之一。那學生聞言走來,向青年點頭示意,溫和道:「我叫嚴翡,是今年原民學校服務計畫的大隊長。」

嚴翡留著清爽短髮,笑容活潑有朝氣,身著此趟計劃專屬的隊服和牛仔褲,手指上還殘留些許粉筆灰,言行舉止間透漏著為人老師應有的風範,顯然並非第一年參加這樣的計畫。

他插腰,回過頭詢問學童們,「嗯?一開始我們有做過約定哦,你們還記得是什麼嗎?」

「老師--」

「嚴哥……嚴老師--」

學童們起鬨地嚷著老師,官員及校長向此投來關注的眼神,談笑風生地說著師生相處融洽、互動良好云云。青年向學童揮了揮手,快步離開,跟著其他同事前往會議室。

壹煌結束會議室的拍攝工作後,正巧碰上趕往禮堂布置開幕式的嚴翡,他舉起單眼相機,將這一幕也拍攝下來。嚴翡停下來,一臉困窘地看著他。

「連這個都要拍嗎?」他狼狽道。

「我是助理壹煌,是隨行的助理,負責攝影跟紀錄,當然不能錯過任何一個鏡頭。」

「姓壹?」

「藝名,不用太在意,哈哈哈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我幫你拿一點吧?他們在開會,我出來透透氣,閒得很。」

「那就謝謝你了。」嚴翡淺笑,接受他的好意幫忙,心中對這個行政人員略略改觀。

壹煌把相機收好,接過他手上的部分箱子,兩人並肩走在校園裡,你來我往地閒聊。山上的偏鄉小學不若平地炎熱,涼風徐徐,迎面吹來驅趕暑意。

「嚴翡,你有手足嗎?」壹煌問道。

「我是家中獨子,怎麼了嗎?」

「翡翠翡翠,通常會一起取吧,我以為你有個哥哥或姐姐,叫作嚴翠之類的。」

「沒有。」嚴翡習以為常地回答,「翡字繼承自我奶奶,她雖然有兄弟姊妹,但沒有人名為翠。」

「原來如此。」壹煌笑笑,話題轉移到這幾天上山課業輔導的心得和趣事。

上午十點全校師生集合在大禮堂,準時舉行開幕式。典禮進行得很順利,大學生們載歌載舞,學童拍手歡聲尖叫,為這長達一個月的駐校服務計畫拉開序幕。壹煌從各種角度拍攝記錄整場活動的進行,目光常不由自主地落在嚴翡身上。

下午一場驟雨來得又急又猛,雷聲轟轟作響,山徑上的泥漿滾滾如浪,將壹煌一行人困在山上。校長招待長官們進了教職員宿舍休息,壹煌則藉拍照為由開溜,再度與嚴翡在操場上不期而遇。

「真巧啊。」壹煌撐著傘,相機已經收進包包裡防雨。

「這幾天山裡下午常有豪大雨,嚴重點甚至會阻斷交通,希望不會影響你們的行程。」嚴翡憂心忡忡道。

壹煌看著嚴翡比旁人較為深邃的五官輪廓,「嚴翡,我猜,你是這裡畢業的吧?」

嚴翡一愣,「從哪裡看出來的?」

「秘密,攝影師的直覺。」 壹煌看他被一語道破的尷尬模樣,「回到故鄉服務,不是件很自豪的事嗎?」

嚴翡神情複雜起來,雨聲幾乎湮沒音量,「我五年級時發生了一些事故,後來跟著家人搬到城裡,再也沒回來過。當年的老師已經換過一批,所以也沒人認出我來。」

「回家的感覺如何?」

「很舒服。」嚴翡微笑道,年輕的臉龐上顯露一絲迷惘,「因為離開山裡的人,會被祖靈視為背叛者,我本來很害怕回到這裡, 害怕自己不會被接受。不過看到這些孩子的笑容……我覺得這些都不足為懼了。」

壹煌想起上午那些學童興奮崇拜的臉孔,「這些孩子都很喜歡你。」

雨勢漸歇,天幕露出淺蒼色,洗淨的天空格外澄淨湛藍。

嚴翡吁了一口氣,「你跟其他老師不一樣,相處起來特別沒有壓力。」

「過獎了。」誰教他本來就不是幹這行為生,要他矯情地虛與委蛇,就算給他錢也辦不到。

「下午還有課程,我先去備課了,如果有什麼問題,可以到會議室找我。」嚴翡揮揮手。

壹煌撐著傘繼續往前走,繞過幾個老榕樹,在操場的偏僻一隅,立著幾座小巧石碑。一束被雨打濕的山茶花放在石碑前,鮮豔嬌嫩。石碑上貼著黑白照片,是一位五官和嚴翡幾乎同個模子印出的稚氣少年。穿著乾淨襯衫,略經修剪的頭髮長過肩,映著黝黑卻乾淨的面容,臉上掛著微笑。

壹煌看著照片沉默半晌,接著旋踵離去。

雨停之後,校長提議帶長官們到附近的著名景點--琉璃光道遊覽健行,乘著雨後的涼快,一行人輕裝上路,壹煌看著露臉的太陽,輕嘆口氣,戴上鴨舌帽跟上腳步。長官們跟小販買了幾瓶冰涼礦泉水,開始登上山道。

瞥見另一輛小型巴士魚貫下車的學童們,大學生吆喝著整隊和維護秩序。壹煌扯了扯嘴角,視線和走過來的嚴翡正好對上。

「你們怎麼也來了,不是要上課?」

「……校長的指示。」嚴翡也很無奈。

突如其來的戶外教學,倒是讓學童們開心無比。

山道盡頭,是一座名為琉璃光道的橋樑,別稱天空之橋,橫在海拔幾千公尺高的山巒之間,底下是險峻的深溝溪澗,微風徐徐,清幽涼爽,但對懼高症的人來說卻宛如一場惡夢。特別的是,這座橋梁中間的橋面採用強化玻璃,予人行走於雲端般的特殊體驗--導遊如此解說。

橋梁晃了一下,山風呼呼地刮過耳畔,從這高度往下俯望,高低落差令人頭暈目眩。嚴翡靠著橋邊,緊握纜繩,臉色有些蒼白,漸漸落後他人。

「懼高症?」

嚴翡沒有回答,壹煌當他默認,和長官打過招呼後,便放慢腳步走在他旁邊。壹煌不時拿起相機拍攝這難得一見的山巒美景,一邊留意嚴翡的狀況。

「要不回去吧?」

「沒事的,不要緊。只剩一半了,我想走完這座橋。」嚴翡無力地笑笑。

兩人行經橋梁中間的透明地板,一陣強風吹來,幾乎讓人站不住腳。壹煌抓住纜繩穩住身勢,心中啐道這什麼怪異天氣,眼角卻瞥見嚴翡身軀搖晃幾乎跌倒,他伸手去抓,卻聽見腳下玻璃傳來碎裂聲響,其中一塊地面綻出裂縫,幽黑裂縫中是深不見底的山谷。

壹煌一腳踩空,摔倒在地上,半個身子懸在空中,要不是一手還攀著纜繩,真的要摔下去。

他看見年幼的嚴翡--不,稍早在石碑上看見的少年,蹲在裂縫旁,正對著自己笑得燦爛,山茶花的香氣撲鼻而來,一股冷意竄遍全身。

「壹煌老師!」

眨了眨眼,剛才的強風和碎裂地面彷彿幻覺般,從沒有發生過。前方長官們依舊談笑風生、對著橋中央的裝飾品合照留戀。學童們嘰嘰喳喳鬧騰著,幾名大學生正在安撫他們。

「沒事吧?看你摔得不清。」嚴翡蒼白著臉,擔憂地伸出手。

壹煌靠著自己站起來,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,冷聲道,「沒事,腳滑了一下。」

後半段的路相安無事,直到過橋後,壹煌以拍照為由停下來,對著琉璃光道拍下最後一張照片。

「你一直都這樣嗎?無所不在,保護著他?」壹煌對著空氣說話,語氣帶著淡淡嘲諷,「我有些事要從他身上問出來,在寫完這些紀錄前,他還不能死。就這點來說,我跟你的目的一樣,這種玩笑再有下一次,我就算看不見你,也有幾百種讓你再死一次的方法,聽見了嗎?」

回應壹煌的只有涼爽山嵐穿過層層巒峰之間的呼嘯聲,他看了眼相機裡的影像,不動聲色地將那張拍到稚嫩少年的照片刪去。

《END》

這篇去年7月初開坑,寫到現在才寫完,ㄏ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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