藝世|妖夜綺談(前置1:呼吸)

  莘莘學子的朗讀聲,與窗外的唧唧蟬鳴,交織成引人入睡的規律節奏。

  教師在黑板上寫下行行註解,已屆中年的他戴著厚厚鏡片,不時因飄落的粉筆灰而打噴嚏;寫到一個段落,他旋身,視線掃過教室內,落在垂首的少年身上——他那頭米褐色柔軟卷髮,在黑髮黑眸的眾學生中格外醒目。

  「皆本,你來念下一段。」

  皆本依言站起身,前髮在秀氣五官上投下陰影,捧著課本正要開口,周圍學生便起鬨道:「老師,他是『歸國子女』,看不懂課本啦。」

  幸災樂禍和冷眼旁觀的視線朝他投射而去,等著看好戲。

  皆本面不改色,直視教師,以尚未進入變聲期的稚嫩嗓音念道:「山越乃,風乎時自見,寐夜不落,家在妹乎,懸而小竹櫃。」

  待皆本就座,教室一角響起難以置信的低聲驚呼,「怎麼可能?」

  是啊,他怎麼可能辦得到?

  他的課本被人剪得破碎,澆上墨汁,根本無法閱讀。

  皆本托著頰,望了窗外矗立校門口的櫻樹一眼,繼續在腦中默背早已滾瓜爛熟的課文。

  這張鶴立雞群的外貌為他惹來的麻煩從沒少過,小至筆墨遭竊、破壞桌椅,大至潑水推撞,各式各樣的欺凌他都經歷過。

  在這個百鬼橫行的年代裡,人類排外所採取的行徑,不比吃人飲血的怪異良善到哪去。於是他放棄跟人建立互動,只保持最低限度的應對,全副心思著重於學業和體術上。

  放課鐘響,下午三點整。皆本拎起沉甸甸的書袋,避開人潮洶湧的正門口,從後門繞出去。

  遠離熱鬧喧囂的帝都中央後,皆本的步履逐漸輕快,神情也豁朗許多。

  寬敞筆直的道路漸漸被荒煙漫草的長徑取代,他撥開長及腰側的草叢持續前進,草尖隔著衣服掠過傳來麻癢。

  皆本的養父曾任高階軍官,但因素行不良而遭到革職,自軍寮遷出,在附近山上搭了簡易棚屋,靠著先前存下的軍餉和軍中同袍接濟維生。下課後若天還亮著,他便會在途中摘些野菜回去幫忙做飯,免得養父在他回學校宿舍時斷炊餓死。

  皆本不知不覺間進入了樹林裡,光線昏暗許多,自扶疏枝葉間篩下的陽光,在草地上織出光網。

  他靠近一座湍急的溪澗,脫下鞋子擺放在河畔,白皙纖細的裸足浸入淺水中,放鬆地輕嘆了口氣。只有這時候,能夠讓思緒遠離塵囂。

  「啊啊,原來淺色鬼躲在這啊。」

  他來不及反應,背脊被強力一拍,整個人落入水深處,面部朝下。

  「咳!……噗咳!咳咳……」

  皆本吃了幾口水,嗆咳不已。雙手掙扎著想抓住東西,好不容易浮出水面,一根小腿粗的木棒卻迎面砸下,殷紅模糊了視線。

  他沉入水中,任由急流將他的意識捲入寒冷的河底……

  

  

  糟了,沒有呼吸。

  身穿合身淺藍短和服,腳踩紅帶木屐的風無蹲在失溫少年身旁,面色凝重。及腰的烏黑長髮斜肩披下,幾乎觸地。

  少年濕漉漉的髮絲貼在五官上,雙眸緊閉,額上傷口血痕半乾,傷得不重;白色制服吸飽了水,透出底下的膚色,溺水時撞到河床岩石而多處瘀青紅腫。

  ——是個正直青春年華的美少年呀……就這麼死去真是可惜。

  瀑布嘩啦啦地奔馳墜落,水花四濺,無聲地注視這一切。一隻銀蝶翩翩飛舞,落在枝椏上。

  「河神大人……您送來這個物件,要我怎麼利用呢?」風無苦笑道。

  在一般人眼中看來,皆本也許是死了沒錯。但風無並非凡人,能看出他的靈魂仍囚禁於體內,尚存一息。

  風無掙扎地看著唯一有利用價值的書袋——只要偷走這個就可以了。至於人類,就放他自生自滅吧。

  近年來厄除者勢力漸漸增強,與怪異妖物之間維持著脆弱的平衡。風無也有不少夥伴因此喪命,她對人類完全沒有同情心。

  但是這個少年不一樣。她目睹了剛才發生的一切——那舉動毫無疑問是要置少年於死地。明明還是個孩子,為什麼會有這般殘忍的行徑?

  風無閉上眼,從口袋掏出舊硬幣,往上扔擲,憑著聲音辨認位置,啪一聲熟練地接住。她睜開眼確認結果,低聲嘆氣。

  「但是,這樣一來……算了,不管了。反正掉進河裡本來就會染上風寒,不關我的事。」

  她捏住少年的鼻子,覆上薄唇,渡氣進去,暖黃色的氣息逸散開來,深入少年的毛孔。反覆渡氣幾次後,少年「嘔」地咳出混濁河水,捲著身子狂咳不已,臉色漸漸紅潤起來。

  好不容易喘過氣,少年大字形躺平,將中斷的思緒跟現在連接在一起,這才注意到旁邊的視線。

  「是妳……救了我嗎?」

  「嗯。」她拍了拍裙擺,惋惜地看著書袋——既然他醒了,那這些東西就不能強行帶走了。做了白工令她感到一陣悲傷,但不忘叮嚀道,「你回去後多喝點薑湯。」這樣大概可以減少染上風邪的可能性。大概。

  皆本懵懵懂懂間大概知道溺水的急救方式,雙頰微紅,聲音有些沙啞,「……謝謝妳救了我,父親教誨我受人點滴之恩,必當湧泉以報。更何況妳救了我的命。無論妳有什麼要求,在能力所及以內我定會全力以赴。」

  風無上前,伸出青蔥玉指,解開他的襯衫襟口。皆本臉頰唰地紅透,全身僵硬。

  「我、我不打算……以……」

  「梔子花的顏色啊。」風無直視著他的雙瞳喃喃道,啪地摘下了他的鈕扣,「這個當謝禮就夠了。」

  為了掩飾剛才的會錯意,皆本尷尬地轉移話題,「我叫皆本滿,妳呢?」

  風無輕笑,撈起烏黑長髮,讓他看見自己的尖耳朵,「我是怪異。嚇到了?快點回家吧,別在這逗留。」

  皆本愣住,驚愕過度,一時之間不知作何回應。腦中關於怪異吃人飲血、殺戮作亂的印象一擁而上。

  風無毫不遲疑旋身,烏黑長髮輕盈飄蕩,在空中劃出優美弧線,木屐聲踩著落葉向西而去,淺藍身姿逐漸消失在林蔭之中。

  「怪異……嗎?」

  皆本立在原地半晌,逕自失笑,帶著自嘲和幾許悵然若失。他撿起濕重的書袋,拖著負傷身軀前往上游尋找被擱下的皮靴。

  可想而知,物資短缺又極度節省的皆本,不可能按照她的叮嚀去做;返回學校後,果真連續發燒了一週。

  直到五年後通過考核、正式加入厄除者行列,為保護帝都而戰,他都仍然保留著那件被摘去一顆釦子的襯衫。

  

  《完》

103.11.02

  –

  萬葉集引用出處:http://miko.org/~uraki/kuon/furu/text/waka/manyou/mana.htm

  大綱:妖怪爺爺被殺之後、被領養後遭到排擠、在山上迷路被風無救。10~12歲左右

  我放棄古風寫法了,若措辭有誤請考據黨不要鞭我(艸)

  風無本來應該是無口傲嬌少女的形象,寫著寫著自己就活了起來變成文中的模樣…(艸)

  前置還有一篇,當上厄除者前,跟風無再見一次面ww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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