憶世|抑制(03)
領了罰的柒謊,被囚禁在滌鏡所地下室閉門思過。
紋零訂了諸多戒規,為的就是防範他們私心行事。雖然他這次犯下的過錯不至於褫奪身份,但懲罰的效力仍然足以讓人後悔當初。
他要在這裡經歷「忌日」,足足十天十夜。
柒謊踏進禁閉室,黑暗鋪天蓋地而來,他眼睛一閉,仰頭倒在地上,氣溫驟降,如墜冰窖。
他有點後悔當初和伍簧分別時沒有索個道別吻。
會被罵厚顏無恥也沒關係,至少能讓接下來的地獄沒這麼難受。
意識被神的力量帶回到百年前--他還沒被賜名為柒謊的時候。
柒謊的原形是一隻棲息在深海的獨角海豚,由於數量稀少而被獵人視為珍品,家人陸續被捕後,他失去逃生意志,被一間馬戲團捕去當作展示品。
成年後的獨角海豚具有化為人形的能力,據傳外觀俊俏美麗,蔚為藝術品。柒謊年紀尚幼,馬戲團為了增加話題性,向黑市買了禁藥注入他體內,催化他的生理機制。
在缺乏成年獨角海豚的引導下,他被迫化為人形。
馬戲團的環境雖優渥,但人心叵測、龍蛇雜處,曾經純粹的柒謊,在耳濡目染下,漸漸學會人前虛與委蛇、人後陰暗暴戾的生存方式。
又一次巡迴展示,他被裝在巨大玻璃水缸裡,水缸精緻華美,放滿珊瑚珍珠,透過多彩光線和道具寶箱點綴,他以獨角海豚之姿悠遊其中,像極了一幅畫。
也是在那時,身為擷憶使的伍簧奉命前來觀測獸世雛使的命運,恰好經過此地,被獨角海豚美麗的身姿給吸引。
柒謊注意到這名人類,被她小鹿般澄澈的雙眸吸引,隔著玻璃在水中與她多次互動。
伍簧是鷂族與麒麟族的混血後代,擁有非鳥非獸的特徵;對於同樣有著非魚非獸外觀的柒謊,有著莫名親切感。
是她讓這次的巡迴展演,沒有那麼枯燥乏味。
在一次親水接觸中,伍簧摸到了柒謊的銳角和光滑皮層,她愛憐地碰觸安撫他,以人類的語言稱讚他溫柔漂亮。
獨角海豚第一次萌生了想要離開馬戲團的念頭。
伍簧觀察到這個馬戲團背後進行不法的買賣交易,決定和幾名當地仕紳揭開這個內幕,讓所有被囚禁的人或獸,重獲自由。
展演的最後一天,他被命令化為人形,將這次的展演推上高潮。
伍簧在那時切斷馬戲團的電源供應,將巨大水缸推倒,浪潮淹沒了馬戲團的一切,沖斷帳篷中柱,場面一度混亂,多人傷亡。
然而,柒謊並沒有等到伍簧來帶他走。
馬戲團的相關人士被捕後,柒謊雖然被安置在政府機關接受庇護,但那名解開他枷鎖的少女,卻從他的世界消失無蹤。
重獲自由的柒謊不知道該何去何從,輾轉流浪於各國,靠著那張俊美臉龐和三寸不爛之舌,招搖撞騙、浪蕩渡日,倒也過得順風順水。
柒謊的記性很好,化為人形後便幾乎過目不忘,但他卻不記得自己的出生地。
柒謊恢復了獨角海豚的外觀,重回大海溯游尋找故鄉。
一次順著洋流巡游時,卻被當年僥倖逃脫的馬戲團團長捕獲,掙扎無果,他被凌虐至死。
有別於其他擷憶使渡忌的場面,紋零尋到他時,場面慘不忍睹、幾乎不成形體,只剩一口氣。
紋零說,若沒有伍簧當日的舉動,他不會被馬戲團團主仇視至今,更不會落到這種下場。
紋零願意給予補償,讓他重生一次,條件是柒謊必須接受新的名字,為他效命。
「『謊』嗎……」重獲新生的柒謊咀嚼這個名字背後的涵義,自嘲地笑了笑,「很適合我。」
離開馬戲團後他撒謊成性,不願面對自我,以無賴個性包裝他的脆弱和沒安全感。
每年渡忌,他都會獨自一人回到獸世,在那年馬戲團的遺址找個無人的角落,安靜等待死前的景象重演。
如同現在一樣。
死前刀刃劃入體內,將肉片下的痛楚開始侵蝕他的意志,雖然不會有實體傷害,但心靈上的折磨並沒有因此減少半分。
臉頰、胸膛、腹部、背脊……他像一條市場秤斤論兩賣的鮮魚,被人放在砧板上以刀片肉,鮮血淌了滿地。
大家只知道他不吃海鮮,卻鮮少人知道原因。
冷汗涔涔,視線一片漆黑,唯有剜心痛楚與他相伴。
他回想起簽約時,紋零詢問他有無願望。
--他想知道,為什麼少女後來不再來見他。
--成為擷憶使後,你自己問她吧。
這樣就能見到她了嗎?但總歸祂自稱是創世神,祂說了算。
在滌淨所醒來後,負責教導他的前輩陸荒,是他第一個有印象的同事。
陸荒在介紹成員時提到伍簧,漫不經心地說了她是個性子冷淡的人,別去招惹她。
柒謊在歡迎會上看見伍簧後,那熟悉的白髮金瞳,便決定要招惹她到底。
而這一招惹,竟招到床上去。
荒唐度日的那些年裡,他流連花叢、交往經驗豐富,與女性相處之道頗有心得。
伍簧是仙獸後代,利用她的發情期,自然無法招架他的攻勢--更何況,他還刻意下套。
兩人在床事上相當契合,一冷一熱,冰塊摀久了總會融化,但她在感情表達上卻依然冷淡疏遠。
而在伍簧推門而入,僭越層級幫他說話時,柒謊就得到答案了。
她是喜歡自己的。
柒謊知道總有一天會東窗事發,要是被紋零褫奪身份、魂歸冥府,他也不後悔。
他一意孤行至今,背負渡忌的痛楚,終於在她挺身而出的那刻,找到歸處。
為此他甘願受罰。
只要十天,他就可以拿這件事繼續撩撥她,誘哄她說出真心。
但是……好痛啊,真的好痛……
再忍一忍就好……
為什麼,她會忘記他呢?為什麼不去接他呢?
讓他一個人流浪於大地,讓他在尋鄉的過程墜入另一個地獄。
禁閉室不只影響身體,心靈也會遭受蠶食。
「柒謊。」
要不是這個禁閉室有問題,就是他痛到大腦出現幻覺了。
不然他怎麼會看到伍簧的臉?
每次渡忌發作時,他痛到刨抓牆壁地板,掄拳撞牆,將自己弄得狼狽不堪。
相當於死過一回的擷憶使,在創世神的契約下,體質強韌,恢復力極佳,即使渡忌時血肉模糊,也會逐漸痊癒。
柒謊不想被看到如此不堪的自己,尤其是伍簧。
伍簧穿著擷憶使的制服,像是剛結束一趟任務就馬上趕來。
她屈膝蹲跪在柒謊身側,衣袍浸潤在血泊中,弄髒了一角。
柒謊伸手撥開她的袍服,蠕動乾裂的嘴唇,自言自語似地低聲道:「別來這……會把妳弄髒的……」
「髒就髒了,又不是洗不掉。」
這是伍簧第一次見他這麼狼狽、這麼低微、虛弱……
「你渡忌的方法是什麼?」
「妳看,我變成生魚片了……渡忌的方法麼?把我吃下去就是了……」柒謊額冒冷汗,勉強笑道。
都這種時候了還有心情開玩笑。
若是平常,伍簧就一掌下去了,但現今他正承受蝕心剜骨之苦,她只能無奈地看著他。
「別逞強了。」
「那就別看我,小伍……妳的視線讓我……很難受……」
他希望自己在她眼中,像當時的獨角海豚一般,是美麗無瑕的。
伍簧肩膀微顫,似乎在發怒,更多的是無力。她解下肩上的飄帶,纏繞住自己的眼睛,順從他顛三倒四的語意不去看他。
她是仙獸之體,即使失去視力,也能在黑暗中感受形體的存在。
「我看不見你,這樣行了吧。」
「……妳下來這裡……是BOSS的旨意?」
他們都知道紋零不如表面上溫和,為了懲處部下,甚至能摘去無關人士的記憶,讓他漂泊在人世間,宛若浮萍。
違反他的規矩,等於和世界對著幹。
「當然不是,我偷偷下來的。」
伍簧勾住他的指尖,那是他身上少數完好的皮膚,既然他不願意說出渡忌之法,她只好轉移他對痛楚的注意力。
「很久以前,我也是這裡的常客。」
「……」
「最後一次下來,是因為我在觀測任務途中,插手干預無關事件,那次我來不及收拾善後,就被老大傳召上來了,我被關了一個月。」
「老大的監視嚴密,我悄悄回去過當地,想打聽倖存者的去向,但始終沒得到任何消息。」
「……」
「我也翻過滌鏡所的藏書庫,相關紀錄都被刪除或是隱藏了。老大禁止我繼續干預那個世界。」
伍簧嘆了口氣。
「現在不管怎麼說,你聽起來都會覺得像是藉口吧?」
「……」
伍簧無法視物,憑藉雙手撫摸他傷痕累累的臉龐,用衣袖擦去血痕,她俯下身,貼上他的乾裂唇瓣,將自己帶來的水餵給他喝下。
「你讓我好難找啊,逢玉。」
柒謊瀕臨心神俱失,聽見自己的原名,失焦的紫藍色雙眸光芒顫動。
「成為擷憶使後就要拋棄過去,連同本名一起埋葬--這是第一條戒規。違反者當關禁閉三日。」伍簧在黑暗中眨了眨眼,語氣平淡,「我要是被關了,你要來陪我嗎?」
柒謊不顧自己渡忌中的殘破身體,雙臂攀住伍簧的肩,將她擁入懷中。
原來自己沒有被遺忘。
原來她一直惦記著他。
在柒謊小心眼使計讓伍簧失身於他後,他曾經後悔過。
伍簧向來冷澈,處之淡然,彷彿世界上沒什麼事情能夠讓她掛心。
伍簧越是沒反應,他就越想招惹她--結果自己反倒越陷越深。
他的身份,從索要者變成了乞求者。
「再一次。」
「水嗎?等我一下……」
柒謊捉住她的手腕,耳邊傳來水瓶翻倒的聲響。
他抵住她的額頭,語氣哽咽,「……我的名字,再喊一次。」
伍簧小心翼翼回抱住他,深怕加劇他身上的痛楚。
--逢玉。
她的嗓音青嫩,如黃鶯出谷,一聲又一聲地喊著,為他鮮血淋漓、無盡等待的漫長寒冬,捎來一片春訊。
「妳終於來接我了。」
「嗯,我來晚了。」
110.03.0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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