鴉世|非禮Ⅰ吻篇(10)

【四、天使之血】

「妳最近一直都待在客房,在忙什麼啊?」

吃午餐的時候坐在電視前面,聽到妹妹這麼問,我鎮定地回話。

「考試快到了,在那邊那比較能專心複習。在房間的話漫畫小說誘惑太多,妳又這麼吵,我念不下去嘛。」

「過份耶!」她不滿地抗議著,「我明明很安靜啊!還唱歌給妳聽耶!」

我扮了鬼臉,不理會她的哇哇大叫,洗完碗後又抱著考卷上去二樓。我打開電腦,寫完昨天的日記後才進去客房。

最近的日記內容都是跟凱恩和衛有關的事情,也都上鎖不讓其他擁有我網誌網址的人看見。我想獨佔這個祕密。

經歷上次觸的攻擊,已經又一個禮拜過去。學校考完期末考,正式進入寒假。家裡也忙著籌備即將到來的新年。下禮拜就要去學校寒輔,這寒假有放跟沒放一樣。

凱恩在這禮拜又回收了幾個任務,這個冬天剩下的任務只剩下不到十來個。

店長之後不時爬窗進來探視衛的健康狀況,大家對她這種舉動是敢笑不敢言,虛弱的衛在服用她調製的藥丹後漸漸好轉,但時元的補充極為不易,結界也是時有時無,家人模模糊糊中注意到我的異常行為,偶爾會有疑問,但多半不會再追問下去。

我不敢主動跟凱恩和衛提起……他們實際上已經不需要我的事情。

總是站著守備的衛在床畔坐著,伸手一揮,蜜色的光譜消失,他偏著頭開口:「我去請示過勿視大人了,他和主神都沒有正面回應。他們不打算干涉這次的衝突。」

「下界敢直呼主子名諱的人不多,這個雅爾斯不好惹。」凱恩沉吟道,「沒想到可以釣出背後支援觸的人,這次衛中的這箭也算是有了代價。我是想去討回觸那些契約球,但這還是等到衛的時元補充完畢,我們會比較有勝算。」

「只有你們兩個人,不要緊嗎?」

認識上界的主神培初,又能輕易制止殺紅眼的觸,肯定很棘手。看來他已經選擇站在觸那邊了,對我們很不利。

「還有店長在呢。別看她外表嬌小沒什麼,骨子裡可是修練了上千年的蛇精。」

「跟她對上眼時有種被獵人盯上的錯覺……」

凱恩笑出聲,「這樣才正常。衛就是跟她第一次見面時態度異常冷靜,才會被她死纏爛打。」

「你們第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?」

「……別提了。」衛遠目。

「剛升上小非正式成員,第二次出任務回收契約的那次不小心迷路了,差點餓死在路邊,店長把我撿回去,一臉凶狠地抱怨我沒看過這麼沒用的小非,我才知道原來她是負責上界任務的補給點,所以她看得到我們。」凱恩頓了頓,聽得出凱恩極力忍笑。「衛的話,我出到第十三個任務他才以見習副官的身份跟隨我,拜碼頭的第一天店長就說要包養他,我楞在當場。」

包養?糟糕,我也笑了。

「對了,歲,今天陪我去拿藥吧。」

「嗯、哦,好啊。不過怎麼突然找我去?」

衛臉色鐵青地發言,「我不想再踏進那間店半步。」

凱恩噗哧一聲笑了出來。「看吧。」

可以的話我也不想去啊啊啊,擅闖蛇窟的感覺莫名恐懼,不過又很好奇她和克銀到底是從事什麼行業……

「那衛,家裡就麻煩你了。」

衛點點頭,我穿上外套後和凱恩來到陽台。他伸展雙翅,我乘著風團跟他前往市區中比較沒落的街區。

在空曠的屋頂降落後,我們循著樓梯步下。街道上老舊的招牌林立,四處是散落的殘破家具和流浪漢,斑駁牆上遍布的鮮艷刺眼的噴漆圖案,還有幾名幫派份子蹲在牆角咬著煙蒂,兇惡地瞅我們。

「開在這種地方沒有問題嗎?」我下意識跟緊凱恩。

「就是開在這種地方生意才會好。」這句話讓我毫無頭緒。什麼意思?

凱恩心無旁鶩地帶我踅過一個個轉角,我看得都要頭昏眼花了。但越是接近目的地,小巷和岔路就越來越少,最後走進一條封死的小巷。最裡頭是一棟破敗的公寓,看起來住戶都搬離已久。

這裡的氣氛……跟剛才不太一樣。

冷清、寂寥。兩側林立著幾間刺青和銀飾店,野貓翻過圍牆,踏著落葉而去。我很快就找到店長的店面。太顯眼了。銅製的招牌上刻有一條攀繞著星星的啣尾蛇,讓我想起鋼鍊。下方一排「Starry Snake」的字眼。

「現在還不是營業時間,所以要走後門。」

凱恩領著我走出死巷,循著剛才沒注意到的小徑轉進另一條窄中。這條巷子冗長而不知通往何處。明明是下午,卻因兩旁樓房高聳遮蔽光線,顯得此處昏暗猶如薄暮。我們停在一扇和周圍相較下乾堅固的門扉面前。凱恩輕輕敲了七下。

「——小……!欸,怎麼是你!」原本興高采烈來開門的店長,看見凱恩後沉下臉,立刻把門關上。

凱恩伸腿卡進門縫,「慢著,我可是來替衛拿藥的,妳打算讓我空手而回嗎?」

「讓他自己來啊。我不想看到你。」

「妳說了要讓衛好好休息,所以我代他拿藥有什麼問題嗎?」凱恩露出人畜無害的笑。我太熟悉這個笑容背後的狡黠。

「就會油嘴滑舌。」店長不悅地向後退,「克銀還在睡,給我安靜一點。」

店長側身讓出通道,我們彎腰穿過較低的門進入店裡。

我跟著凱恩彎身進入這略矮的門。原本以為會是昏亂頹靡的非法場所,但這間店卻意外地寬敞整。

眼前所見的主廳約莫三四個籃球場大小,整體採用令人醉心的酒紅色佈置。流線型的桌椅散置各處,前方還有一個小舞臺。沒有垂簾或屏風作為隔間,在舞臺上應該能將整個酒吧一覽無遺。天花板和牆壁舖有隔音板,地板是令人放鬆舒適的深色地磚。由於尚未開始營業,室內的光線昏暗,只有一張桌子上點著小燈。吧檯沒有開燈,後方架上陳列著琳琅滿目的酒類,晶瑩剔透的玻璃杯也整齊排列著等候取用。

舞臺的左手邊有一扇半掩的門,連接著往下的階梯。看來似乎還有地下室?

「跟想像中不一樣?」

我點點頭,心情複雜。「嗯……我以為……她說陪笑接客,指的是那種行業……」

害我在來之前拚命做心理建設……畢竟她是蛇嘛,難免讓人產生負面聯想。

店長走進吧檯,打開冰箱拎了飲料回來。是普通的橘子汽水,和海尼根。她慵懶地問:「在說我什麼壞話?」

她似乎只有外出才會戴上籃球帽。她現在長髮披肩,穿著柔軟陳舊的水藍運動衣,是剛睡醒還是平時在店裡就這麼穿?

店長把一罐橘子汽水遞給我,「妳未成年吧?」

我點點頭,從她手上接過冰涼的橘子汽水。

「歲才念國三而已,不要帶壞她。」凱恩同樣接過橘子汽水。

店長打開海尼根一邊打量我。我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,努力壓下轉身逃跑的衝動。

「三個月。如果妳在三個月後能來這裡見我,我就告訴妳我的本名,還有本店鑰匙。」

「為為為什麼?」我受寵若驚。

「我還蠻喜歡妳的,來我這打工吧。不要被凱恩拐走了,他是披著羊皮的狼。」

凱恩一手搭在我的肩上,意有所指地道,「很抱歉,她已經被我拐走了。」他俯首看我,「對吧?我們早就交換血誓了。」

我喝了幾口汽水,平撫瞬間加速的心跳。原來那樣就算拐嗎?這兩個人開玩笑的方式還真有趣。

「你果然很下流,我本來就不對你的人品抱持期待,沒想到你還真的對不滿十六歲的女孩子出手,嘖嘖,勿視一定會很痛心疾首竟然養出了這種辣手摧花的部下……」

店長加油添醋地在凱恩身上扣上罪責,喂,沒有這麼嚴重吧?

「不要抹黑我,交換血誓是為了保護她的安全。」

指尖輕敲玻璃酒瓶,店長偏著腦袋,「有種你就發誓,你在跟她交換血誓時沒有任何私心。」

「我記得某人不久前說過,要是有人喜歡我,就要去變性不是嗎?」

凱恩狡猾地迴避了問題。低頭看我,「歲,妳喜歡我吧?」

媽的這什麼直球問法!我要怎麼回答才好啊?我對他的感覺……直接說喜歡又好像不太好……

「咦、欸、不、不討厭吧……」

「看吧?只是不討厭而已。你少自作多情了。就算她真的喜歡你我也沒差,性別對我來說又不重要。」

「對我很重要。拜託妳別亂來。」克銀站在樓梯口,黑髮散亂襯衫半解,一副剛睡醒的模樣。「宿醉已經很難受了,請不要再加重我的頭痛。」

「把你吵醒了啊?」她瞪著我們——尤其是凱恩,「早要你們給我安靜點的。」

「沒關係,反正我待會也要出門採買食材。」克銀走進吧檯拎了罐咖啡,讓自己陷入鬆軟的沙發內,大口啜著。

「又空腹喝咖啡?」店長皺眉。

「沒事的。與其關心我的胃,要是妳願意幫我加薪,我會更開心。」他瞥了我們一眼,「喏,別讓客人等太久。」

克銀跟店長的互動……怎麼跟上回見面的畢恭畢敬不太一樣?

「他要戴上手套才會切換成酒保人格。」凱恩悄聲說道。

……我有點在意剛剛克銀那句話的意思。偷覷著他的側臉,他蹙眉埋頭狂灌咖啡。這樣能解酒嗎?

店長伸了伸懶腰,盡是嫌棄的口吻,「嗯哼,看到你就沒勁了。去後院掃地吧。掃乾淨一點,不然別想拿到藥。」

她從口袋掏出一串鑰匙,叮噹作響。找出一柄嫩綠色的銅鑰匙,卸下來交給凱恩。

我疑惑,「這裡還有後院?」看起來就是普通的店面加上地下室而已,外面是沒落髒亂的街道,怎麼可能會有後院?

「妳以為我這裡只是普通的酒吧?」店長嬌笑一聲,「這裡可是進來了,沒有付出代價就回不去的蛇窟唷。」

店長說完就走掉了,克銀喝完咖啡也回到自己的房間,眨眼間主廳只剩下我和凱恩兩人。

「不用擔心,她交待下來的工作向來不會太刁難。」

凱恩打開吧臺旁邊的櫃子,找出掃具和畚箕。他似乎已經很習慣這種事情。

「就像她說的,這裡的複雜程度恐怕跟迷宮有得比。出入口也不只一個。沒把握的話最好不要亂開門。」

掃具櫃裡面還陳列著好幾把掃帚,我抬頭問,「我也要掃把嗎?」

「我拿就好,妳幫我多拿一些塑膠袋吧,會派上用場的。」

凱恩掏出剛才店長給他的綠色鑰匙,插入我們進來的門扉中,喀啦轉動,灰褐門板上漸漸蔓生出嫩綠色的奇異花紋。

「這是……?」

「把它當任意門就行了。如果在沒有鑰匙的情況下開門,很容易迷失在其他空間。我被她整過幾次。」

凱恩率先踏進門內,我尾隨在後。外是一片無限延伸的綠茵草坪,以白色柵欄框定了約普通教室大小的範圍。土壤呈現深黑色,舖有石磚方便行走,各色植物整齊地按照顏色分區種植。奇特的是牠們既不開花也不結果,茂盛的葉片幾乎壓垮枝椏,草根附近著堆積著層層落葉。

凱恩向我解釋道:「這裡是店長栽種藥草的後院。一般的植物學、農學並不適用於這個庭子。葉片落地代表熟成,而我們的工作就是將這些落葉按照不同的種類和顏色分袋裝好,拿回去給她提煉丹藥。開始吧。」

凱恩將掃具擱在一旁,召喚微風在空中盤旋起舞,溫柔地將滿地落葉捲起,輕鬆分出不同顏色和種類的藥草。我連忙在地上攤開四五個塑膠袋。

「妳是不是在害怕什麼?」

什麼?我一愣。但隨即明白他早就察覺到我的恐懼。

「……沒、沒有啊。」我虛應道,拉開塑膠袋,留意著袋中的落葉數量。

「妳有。」

我嘆口氣。跟凱恩僵持在這種節點上對我沒有好處。我不想弄僵跟他的相處氣氛。說出來也好。我苦笑。反正該來的避不了。

「……你們已經不需要我了,不是嗎?」

「誰跟妳說我們不需要妳?衛嗎?店長?克銀?還是觸?」

「不……都沒有。觸那邊已經休戰了不是嗎?」

「所以妳這是在趕我們走的意思囉?」凱恩面露憂傷,「這樣一來我們只好借住店長的補給站這裡了。唉,沒想到衛還是逃離不了她的魔掌……」

店長妳到底對衛做了什麼人神共憤的事情?讓一個原先沉默寡言的人怕成這樣?

「我不是這個意思。」

「妳的用途是偵測觸的存在,但雅爾斯宣佈休戰,然他們暫時不會來襲,所以妳就派不上用場了。妳是這麼認為的沒錯吧?」

我被他直白的推斷刺痛了,「……對。」

「妳從那時候起直到今天,都一直抱著這樣的想法?」

「我不敢直接問你們。我怕你們被我提醒後,會直接離開……」

「這樣不對。雖然他主動撤退,但對上界來說,雅爾斯和觸仍然是敵對立場。不可以輕易相信敵人的說詞。這段時間是療養期,但不代表能鬆懈地面對一切。契約仍然要回收、仍然要持續注意觸的動態。」

「但你最近都一個人出去回收契約……」

凱恩撫弄著一片落葉,「妳是無辜的。可以的話,我不想再讓妳直接面對這麼多的悲傷和死亡。」

「我沒有跟你說我不想去。我想跟啊。」我感到有點生氣。「不要把你的想法強行加諸在我身上。害怕或想退出的時候我會說的。」

「那麼妳也是。有任何的疑慮或困惑請說出來,一個人憋在心裡對事情沒有任何好處。」

內心深處被他這番話所觸動。長久以來,因為父母親離異,奶奶又大力反對我和妹妹跟媽媽見面,我不太敢直述自己的意見。說出來就會有幫助嗎?如果說出來反而使事情惡化呢?我不知道該不該說出來。

一陣和煦的風緩緩推動著我。溫柔得讓人想哭。他在等我開口。從來沒有人對我這樣過。如果我沉默,旁人就會自顧自將話題繼續下去。所有的想法都被我記錄在日記中。這句話我能說嗎?那句話會不會傷到人家?開口機會就這樣夭折在重重考慮的過程中。

但他願意等我開口。這樣的凱恩,我或許……

「我明白了。」我輕輕點頭。

「……帶給妳這些痛苦,我很抱歉。」

「不要跟我道歉。我相信這些事情都是有意義的。不管是和你相遇、被觸攻擊、甚至是店長甩你的兩巴掌,這些都是環環相扣的。沒有任何一個細節是該被抹煞的。」

我深呼吸口氣,接下來說的這些不比將弱點攤開在別人面前好過。

「爸媽沒有吵架分居、我不會將我的重心放在網誌和小說上。沒有這些對幻想的憧憬,我肯定會想盡辦法忽略無視你們的出現。然後你找到了我、邀請我、鼓勵我、」

「這件事能帶給自己什麼幫助,視乎自己的心態而定。壞事能帶給自己警惕,好事則帶給自己快樂。如果我爸媽沒有吵架分居,我就不會一頭栽進創作中。遇到你們也會想辦法催眠自己這只是幻覺,而不會擁有相信你們的勇氣。」

「缺少了任何一項,就無法構成現在這個我很喜歡的我。所以,不要跟我道歉。一切都是我自願選擇的。」

凱恩沉默下來,我不安地自我消遣,「果然……這些想法很奇怪吧。」

「不,謝謝妳。真的。」

「咦?」他說……謝謝我?

「妳剛剛那些話,解開了我一些煩惱。」凱恩露出釋懷的笑,「是啊,答案簡單得不可思議。光會抱怨或詛咒是沒用的。即使是觸的叛變也有意義。雖然現在看起來是如此狼狽棘手,但日後一定能理解這些事情背後的道理。」

「下次見到觸,也跟他談一彈這些吧。我想他一定會有所改變的。這對我們非禮機關的成員來說,無疑是一種解脫,比退休還要珍貴。」

……珍、貴?這些想法我只有寫在部落格中,沒有跟其他人說過。

凱恩跟其他人不一樣。非常不一樣。許多我害怕的、不安的事項,他一一給予肯定和信任。這是我不曾有過的體驗。

「作為回報,不管妳有什麼要求我都會答應。」

「那……」

我著他,鼓起勇氣說出藏了許久的疑問。

「我想知道,那晚你唱的是什麼歌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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