散熒|尋神啟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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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2w+現代paro,想死的社畜熒x缺愛的神明散,嗑代隨意,我流熒妹,私設如山

  

  

#01

  

  如果能被車撞死就不用上班了。

  站在公司大門對面馬路等紅燈時,熒偶爾會浮現這個念頭。

  每天打卡上班,跟同事道早,把自己放進一人一格的辦公桌,打開電腦,像個機器人開始工作。薪水待遇比上不足比下有餘,事情做完還能開個小差,其實沒什麼好抱怨挑剔的。

  但是,人總是不會滿足於現狀。

  人生是一道道選擇題所組成,沒有人能完整複製他人的軌跡,或多或少都會有自我質疑跟後悔的時候,難免跟他人做比較。

  有些人會強行轉彎活出自己的樣貌,有些人就這樣庸庸碌碌過完一生。熒的哥哥空就是前者,明明是雙胞胎,卻活得比她多采多姿。

  空大學畢業後說要去環遊世界,拎著背包就出發了。因為足跡遍及沒有訊號的窮鄉僻壤,聯繫時有時無,熒便透過他寄回的照片當作生存證明。

  熒把一張空跟企鵝的合照貼在電腦螢幕旁。

  熒也常捫心自問,自己是在哪個岔路選錯了。是高中選了文組?還是大學念了外語系?又或是找工作時,為求穩定而選了一份朝九晚五的內勤工作?

  並非沒有夢想,只是不實現也沒關係,像一條鹹魚隨波逐流。日復一日重複著相似的生活,唯一的心靈寄託是手機裡的遊戲跟小說。

  被卡車撞死後,受到女神祝福而轉生到異世界冒險,這類的故事越來越多。

  雖然這個世界每天都有車禍發生,但神蹟只存在於人們的妄言之中。

  幾年前父母車禍雙亡、酒駕的司機兩手一攤說要錢沒有爛命一條,兄妹倆靠著微薄保險費半工半讀念完大學。從那時起,熒就知道對神明祈禱是沒用的。

  人要活下去,還是得靠自己。

  為了與負面念頭抗衡,熒偶爾會看行車紀錄器或監視器錄到的車禍影片,用一時不慎造成的殘酷血腥畫面,和底下網友的風涼話留言來警惕自己。

  午休時間,她領回跟同事一起叫的外賣,打開手機,APP首頁又推送了車禍影片給她。

  這個頻道專門上傳路人的行車紀錄器影像,行人走在斑馬線上被撞飛、誤闖平交道導致火車誤點……

  手機往下滑著螢幕,然後她看到了熟悉的人影。

  是她自己。

  地點是在公司大門前方的十字路口,熒那天看到流浪貓在馬路上亂竄,為了救那隻貓,她差點被一輛貨車撞到。

  驚嚇之餘,熒無暇去注意小貓的去向,但印象中並沒有看到屍體。

  由於沒有造成任何人車動物損傷,熒被司機痛罵一頓後,去警察局做完筆錄就直接和解了。

  頻道者上傳的這支影片,是附近商家的監視器視角。

  熒也很好奇,那隻小貓後來去哪了,於是點開了影片。

  上午八點半,正值交通高峰期,十字路口車潮川流不息,在等紅燈的金髮少女像是看到了什麼東西,瞬間衝到斑馬線中央,一輛卡車急煞在她面前,只差幾公分就要將她撞倒輾斃。

  車主打開車窗,探出頭來罵罵咧咧。

  --姑娘,妳有什麼毛病啊!想投胎能不能不要拖別人下水?

  --你差點輾到一隻貓!

  --哪兒有貓?妳看看!貓在哪?小姑娘,腦袋有問題去看醫生好嗎!

  在監視器影像中,清楚錄製下了這段過程,從熒衝出人行道至卡車因為她急煞車為止,確實都沒有貓的蹤影。

  熒有些怔愣,她還記得那是隻一隻白腳的小黑貓,脖子上繫著一條紅線,金色羽毛飾品反射著陽光。

  影片底下留言有人對她的外貌品頭論足,也有人揣測她的精神狀態不穩定,甚至有人透過她的穿著和影片後續走進公司大門的畫面,肉搜出她的工作資訊,說要將這個影片傳給公司,要他們好好把關員工的品質。

  雖然是支點閱率不到2000次的影片,卻對她的心靈造成了傷害。

  熒午餐還沒吃完,就走進廁所嘔吐了起來。

  

  

  

  

  如果能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就好了。

  

  

  

  

  熒踩著虛浮的腳步爬樓梯,來到公司頂樓。她身材嬌小,圍牆高度大約到她的下巴,旁邊有一些棄置的桌椅,她爬上去,坐在圍牆邊緣,冷風拂面,她掏出手機把眼前的風景拍下來,用通訊軟體傳給空。

  空已經三天沒有讀她訊息了。

  不知道他現在在哪,有沒有訊號?或是因為時差正在睡覺?

  空去過許多地方,寄來的明信片中有雪山、沙漠、叢林、火山等等,都是她只在電視或書籍上看過的優美風景。

  她羨慕空能親自用雙腳丈量土地。

  熒能親自看到、最高最遠的視野,就是從公司頂樓俯瞰整個L市。

  她的世界,只有這麼大而已。

  --有熒在的地方就是家。

  當初空第一次出門遠行時,對她這麼說道。手足喜歡旅行,父母雙亡後,彼此就是唯一的家人,需要一個回家的理由,於是熒成了他的錨點。一個人守著兩人的家,直到現在。

  為什麼當初沒有勇氣,提出跟空一起去旅行的要求?

  她不想被丟下,其實一點都不想一個人。

  眼淚在眼角打轉。

  不想造成別人困擾,她要花多少力氣,才能表現得從容平靜。

  頂樓很安靜,只剩下壓抑的啜泣聲,微風擦過耳畔,漸漸吹乾她的淚痕。大哭之後,情緒平復許多,熒吸了吸鼻子,她忘記帶衛生紙在身上,只能用手背擦掉淚水。

  突然間,熒的肩膀被人扣住。

  「既然妳這麼想消失,我來幫妳一把。」

  清越嗓音伴隨力道將熒往前一推,身體重心向前偏移傾斜,底下街道的車水馬龍進入視野,讓熒反射性地抱住他的肩膀,尖叫出聲,「別推我!」

  少年聳肩一笑,把她拉回來「瞧,妳根本就不想死呢。」

  熒冷靜下來,反身平安落地,把他推開,紅著眼眶,嗓音還有些沙啞,「你是誰?最近公司沒招實習生,你是怎麼上來的?」

  少年眸光似幽深星海,眼尾上挑帶點紅,隱隱透著勾人的意味,薄唇輕啟,吐出彷彿來自時間長河盡頭的自我介紹。

  「我?我叫散兵。」

  「散兵……」

  熒複誦這兩個字,聽起來像暱稱,再打量他的穿著,一身白色襯衣和黑色長褲,「你年紀看著比我小多了,是附近的高中生?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。」

  「我看著哪裡像高中生了?」

  散兵漫不經心地說道,雙手插在口袋,一邊踱步,身形倏忽閃現,一會出現在正對面的水塔旁,一會坐在圍牆邊緣,一會又斜倚在頂樓出入口門前。

  這畫面遠遠顛覆了熒的大腦認知。

  ……什麼情形?她在作夢?

  怎麼有人能夠瞬間移動?

  「看傻了?」

  散兵閃現回到熒面前,距離近得幾乎能數清他的睫毛有幾根。

  熒沉默片刻,強做鎮定,「你是鬼?以前在這裡跳樓的?」

  問出口後,連她自己都覺得荒謬。

  她聽過一些傳聞,有人確實會因為強烈負面情緒,浮現輕生念頭時,吸引磁場頻率接近的靈體來抓交替。

  散兵被她氣笑,嗓音多了一分不悅,「我不是鬼,我是神明。」

  這人竟然敢說自己是神明。

  「可是我從沒聽說過有神明叫作『散兵』。」

  「沒聽說過?那不是正好,妳可以名正言順地成為我的第一個信徒。」

  熒拒絕他的建議,與他保持距離,「你這招攬信徒的推銷方式,根本是邪教。」

  「邪教又如何?我方才確實救了妳一命。正派神明能夠救妳嗎?」

  這番強詞奪理讓熒皺起眉頭,反駁道,「你那明明是要推我下去。」

  「我讓妳知道自己其實不想死,不就是救妳一命嗎?」

  熒一時語塞。

  他說的其實沒錯,她不想死,她想結束的不是生命,而是痛苦,想結束的是因平庸猶豫而導致的不甘、因誤會而加諸在身上的惡意。

  「……我本來就沒打算跳下去,只是來散心、順便拍張風景照罷了。」

  「拍風景照……呵,就這點高度,能看到什麼風景?」

  散兵環顧四週,熒所在的辦公大樓只有六層樓高,就算要遠眺,也會被更高的建築物擋住視野。他伸出手,白淨掌心向上,指節修長。

  「來,把手給我。」

  熒的直覺告訴她,跟這個特殊少年扯上關係准沒好事。

  「你想做什麼?」

  「只是帶妳去真正的高處看看而已,別緊張,我要是想對妳不利,剛剛就會動手了。妳可以慢慢考慮,我不急。」

  雖然散兵一臉不安好心,但他的聲音像有魔力一樣,熒的潛意識告訴他,這人說的是真的。

  他真的能帶她去看看不一樣的風景。

  熒鬼使神差地想道--如果能死在這麼好看的對象手中,或許不算太吃虧吧?

  她伸出了手。

  散兵牽著熒的左手,另一手搭在她的腰上,腳下一蹬,便抱著女孩躍上空中。整個市容清晰地在眼前舖展開來,大樓跟人流就像積木玩具一樣迷你,白雲如絲遠山如黛,像一位橫躺的美人輕輕擁著這座都市。

  還真的、飛起來了……

  「如何?應該是非凡的景色吧?」

  「……確實,還挺不錯的。」

  這個畫面和語句,勾起了熒腦海深處的回憶。很久很久以前,也曾經有人對她這麼說過。

  是在什麼時候?

  她跟散兵,是第一次見面嗎?

  熒雖然沒有懼高症,但這番違反星球重力的行為,仍讓她下意識有些手腳發軟。散兵牢牢地環著她的肩,腳下彷彿有透明地板,使兩人得以穩定在空中停滯。

  「不是要拍照?有我在,不會讓妳摔著的。」

  熒沉默片刻,哦了一聲,用手機拍下眼前的美景,同時還不忘自拍跟錄影,想證明這段經歷並非自己的妄想。

  原來世界這麼大。怪不得哥哥會喜歡旅行,去探究地平線的盡頭。

  兩人落地後,熒查看在空中拍下的照片,有幾張照片把散兵也拍了進去,但不是因為手震而影像模糊,就是只拍到幾綹髮絲或是衣角,看起來像是劣質的合成照片。

  散兵從她的表情微妙變化中看出端倪,「想偷拍我?」

  熒硬著頭皮道,「是……是啊,你長得挺好看,我想拍照紀念一下。」

  「來,我就站在這,給妳拍吧,想拍幾張都行,下次就要收費了。」

  散兵單手插在腰上,熒打開相機模式,聚焦在他精緻的臉上,喀擦按下快門,然後查看相簿--

  相片中央,少年噙著笑意直視鏡頭,這回確實是完完整整入鏡了。

  冷風拂面,捎來他身上淡淡的蓮花清香。

  有實體、能被手機拍到……

  他到底是何方神聖?

  熒開始好奇跟他有關的一切。

  熒回想剛剛坐在圍牆上一瞬間的重心傾斜,以及散兵抱著她飛上空中俯瞰凡塵的滋味,忍不住覺得,果然活著,還是比死了要好一點。

  「散兵,謝謝你剛才救了我一命。」

  散兵凝視著熒,良久,才輕輕吐出一句,「不必謝。」

  「你為什麼選中我呢?」

  「不是我選中妳,是妳選中了我。」他意味深長地道。

  熒重新打量起散兵,這才注意到他手腕上繫著一條紅繩,眼熟得很。她啊了一聲,「你是……那隻在馬路中央的貓?我果然不是眼花對吧?你其實是貓妖?」

  散兵翻了翻白眼,「都說了我是神明,不是妖怪。」

  這樣反而能解釋他的動機,因為熒救了他,所以他找到熒向她報恩。

  熒背過散兵,把這張照片傳給空,同時附加一段話:

  『哥,我好像撿到了一隻妖怪。』

  空當然沒有回應。

  午休結束的鈴聲響起。

  散兵看著她紅潤的眼角,「妳這狀態,還要回去繼續上班?」

  好問題。

  熒稱身體不舒服,下午跟公司請了半天假。

  遇到「貓的報恩」這種特殊狀況,一時之間也找不到人討論如何因應。

  熒的交友圈很單純,通訊錄內除了哥哥外,交好的大學同學因為工作忙碌,久久才會見一次面,平常也不怎麼聊天;互動最多的還是工作上的同事,但也僅限於公事往來。

  下班後,熒轉進附近的廟宇,把自己的外套交給廟裡的師父。回頭一看,散兵竟然也跟了過來,跟持香的民眾擦肩而過。

  他雙手插在口袋問道,「來這種地方幹麻?驅邪?想超度我?」

  隱藏的心思被他猜中,熒有些心虛,「沒有,我上次為了救你差點發生車禍,心神不寧又常常失眠,影響工作效率,所以才來收驚的。」

  但這些宗教信仰的力量,明顯對散兵完全不起作用,再次證實了他不是妖鬼。

  「你打算一直跟著我?既然你說自己是神明,應該有自己的廟或神社一類的吧。」

  「神明的力量多半來自於信仰,我的信徒只有妳一人,神力本來所剩無幾,下午帶妳飛上空中已經消耗完了,不跟著妳要跟著誰?」

  熒一愣,「我何時同意成為你的信徒了?」

  「我說過,是妳選擇了我,因為妳相信且承認我的存在。如果要讓我消失,很簡單,妳只要打從心底否定我就可以了。」

  否定他,說得很簡單。

  熒一直相信,自己是因為想救那隻貓,才會衝到馬路中央的。如今要她否定那隻貓或否定散兵的存在,就等於承認那天她是自願衝到馬路中央的。

  惦記著哥哥的安危、生活水準也還過得去。她有什麼好不滿的?

  她不可能真的輕生。

  「不相信你,你就會消失……」

  熒輕笑一聲,「原來神明還會這麼明目張膽地情緒勒索?我是不是還得供奉鮮花水果、每天按時上香?」

  「倒也不必這麼麻煩,妳若真想幫助我恢復神力,只要為我實現幾個願望就好,到時候我自然就不會纏著妳不放了。」

  散兵順著熒的話,提出額外要求。

  越聽越可疑了,心有不甘的靈魂,等到遺願被滿足後才會升天,就像幫鬼超渡一樣……現在終於露出馬腳了吧?這人果然有問題。

  「放心,不會讓妳幹違法的事,這點分寸我還是有的。」

  「照理說不都是神明幫信徒實現願望的嗎?」

  「妳以為我是聖誕老人?嘖,小小年紀就想不勞而獲?」

  「我九月就要滿……咳。」

  熒沒有說出自己的真實年紀,話鋒一轉,「總之我才不小,你看著才是未成年吧,跟你走在一起,警察都會多看你兩眼。對了,你沒有身分證吧?萬一……」

  散兵嗤笑一聲,「不必操這個心,我可是神明啊,有的是方法應對這種狀況。」

  其實散兵的身高跟熒差不多,但那身白襯衫和黑百褶褲,加上肩上的藍色羊毛披肩,襯得他有幾分美術班高中生的氣息。而熒因為剛從公司下班,身上還穿著深色套裝窄裙,兩人站在一起,像是她包養了他,格外引人注目。

  ……這個神明有點刁蠻啊。

  簡而言之,只要替他實現願望讓神力恢復,散兵就會離開了。

  「你想實現什麼願望?反正下午都請假了,我量力而為。」

  散兵說,他的第一個願望是去看海。

  「去海邊……你自己就能去了吧。」

  「我說過,是妳選擇了我,要實現這個願望,妳也必須在場。」

  電影上演的都是貓來報恩,這隻貓怎麼反而像是來討債的?

  L市西側臨海,從市中心過去,車程40分鐘左右。現在才正要三點,還能趕上看夕陽。

  熒在站牌攔下公車,投了雙人份的車資。

  「小姑娘,妳投多了。」司機提醒道。

  「我幫後面那個人投的。」

  司機大哥往後一看,「姐弟?看著不像啊。」

  「他是,呃,我……」

  平日下午乘客本就不多,尤其是上班族跟高中生的組合更少見。

  熒的欲言又止,讓司機大哥瞬間頓悟,他揮了揮手,「我懂了,姐弟戀是吧,現在還挺流行的,你倆後面找位置坐吧。」

  姐弟戀?

  這種刁蠻又嘴壞的個性,誰喜歡誰倒楣吧?

  熒無言以對,走到後排雙人座,靠窗而坐,散兵則坐在隔一個走道的位置。公車發動後,窗外風景不斷往後飛逝。

  熒說道,「我還以為神明可以啪地一下就抵達目的地,沒想到也得乖乖搭公車。」

  「先前還說不相信我是神,這會就貪圖起我的好處了?」散兵道,「等我恢復神力、妳依然非我不可,又願意付車資的話,我可以勉為其難考慮看看。」

  熒轉過頭,「神也需要錢?」

  「妳搭公車會投錢不是嗎?」

  「散兵,不要把自己比喻成是公車。」熒正色道,「你不是交通工具。」

  散兵慢了半拍才聽懂她話中的含意。

  「呵,反正我也不是沒被物化過。」

  「?你說什麼?」

  散兵話鋒一轉,「那位司機先生,誤會我們是姐弟戀,妳沒打算澄清?」

  熒的個性本就相對安靜寡言,也不太常與人爭論辯駁,聳聳肩,「我沒有在談對象,被誤會也不會影響別人,況且依你的身份來說,跟我談起姐弟戀,是我高攀、佔你便宜了呢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再說了,這種事情一個巴掌拍不響,你看著不像對我有那方面的興趣,我不需要擔心。」

  她自我調適跟腦補的能力還是一樣出眾。

  公車駛出市中心,跨橋後就能看到遠方的藍白海岸,蒼翠水色迤邐開來,與漸漸西墜的太陽交織浸染,美得就像一幅水彩畫。

  公車行進的節奏讓人昏昏欲睡,熒的頭微微左偏,因為車身跌宕起伏而不時輕叩窗戶。重複幾次後,散兵坐過去,將她的頭扳向自己,她可憐的小腦袋總算有了安心倚靠的位置。

  散兵大部分的目光都落在熒身上,窗外的景色如何,似乎與他無關。

  誰佔誰便宜還不一定呢,等著瞧吧。散兵的唇型無聲說著。

  ……

  熒是被散兵搖醒的,她迷迷糊糊地睜眼,車上只剩下他們兩人。

  「終點站到了。」

  「啊……抱歉,我睡過頭了。」

  兩人下了公車,車輛迴轉,揚起沙塵駛回市中心的方向。

  這片沙灘在假日時會有不少人來淨灘,平日蕭瑟安靜,以散心來說不用擔心被人打擾。

  熒順著馬路旁的觀景步道,往海岸走了一段,土壤漸漸被白沙覆蓋,便脫下鞋襪,赤腳走在留有殘陽餘溫的沙子上。

  散兵雙手插在口袋,跟著她走。

  出社會幾年來,熒很少給自己放長假,放了假就是在床上補眠,打手機遊戲或者看影片,補充被工作消耗的能量。

  夕陽映照著海平面,像淋了蜂蜜般熠熠生輝,鹹澀海風吹亂頭髮,海浪覆過她的腳趾,心跳聲逐漸平靜下來。

  熒微微瞇起眼睛,唇角蕩開一抹笑,發自內心地感嘆。

  「原來海邊的夕陽這麼美。」

  「妳上回來海邊是什麼時候?」

  「不記得了,應該是高中畢業旅行吧,大學的時候忙著打工,根本沒空。」

  「這麼近也沒空來?」

  「工作很忙啊。」

  熒含糊道,拿起手機拍照,顯然愛極了這片風景。天空有多高、大海有多廣,今天托了散兵的福,滿足了兩種體驗。

  「呵,藉口。」

  在大海面前,海浪聲鋪天蓋地而來,所有的煩惱都變得渺小。

  熒把手圈起放在嘴巴前。

  

  

  「啊--」

  

  

  種種千言萬語低潮情緒,化作聲嘶力竭的大喊,被海浪公平地吞噬。喊完之後,她解氣地將金髮撥到腦後,神情也輕鬆不少。

  散兵調侃道,「看不出來,妳丹田還挺有力的。」

  「你也可以試試,很解壓。」

  「不了,我沒什麼壓力。」

  熒拿著手機在沙灘上360度轉了一圈,當散兵進入鏡頭範圍時,她停了下來。

  散兵堇紫色的眸融入夕陽光芒,只看著熒,對旁人對美景都不屑一顧,像游離在凡塵外的流浪神明,卻只屬於她一人。

  熒被他看得有些坐立難安。

  「你這樣盯著我做什麼?」

  「是啊,妳說我為什麼盯著妳看?」

  散兵傾身靠近熒,用手背隔開手機,與她四目相交。挑起她的下巴,然後擦去臉頰上的沙。

  「這裡除了海跟沙子以外,就只有妳,看什麼都一樣。」

  ……好憋屈。

  這個人的說話風格,還真是一點都不像神明。

  散兵似笑非笑,「怎麼?沒聽到想要的答案?」

  熒轉過頭看那片薄暮色的海天一線,「散兵,你說自己的第一個願望是來海邊,現在滿意了嗎?」

  少年神明垂下眼,傾聽海風,他彎唇一笑。

  「嗯,我已經看到了我想要的風景。」

  兩人回到觀景步道,熒用手帕擦乾腳後穿上鞋襪,等待回程的末班公車。

  太陽沉入地平線後,光線變暗,氣溫驟降,熒打了個噴嚏,今天這趟行程事出突然,忘記海邊的溫差很大,她身上只穿著套裝,實在不足禦寒。

  突然肩膀一暖,是散兵把自己的圍巾解下披在她身上,調整好角度,再替她用蓮花別針夾牢。

  「散兵?」

  他鬆開手,「到時候萬一感冒,別賴在我頭上。」

  「……謝謝,我洗乾淨後還你。」

  熒摸著那條染有他氣息的圍巾,說不上為什麼,心跳加快了幾分。

  隨著遠方引擎聲逐漸靠近,公車來了。

  熒舉手攔下公車,一回頭,散兵的身影已經消失無蹤,只剩下那條條紺藍披肩圍在肩上,證實剛才確實有人與她一起看海。

  她心中有些空空的。

  他應該是恢復了一些神力吧?所以不用再像人類一樣搭公車來回了。也不知道他的神體供奉在哪……能不能去看看他……

  車門打開,司機跟來程是同一位大叔,他問道,「小姑娘,妳對象呢?」

  熒扯緊了那條披肩,淺笑著回答,「他不是我對象。」

  「啊?分了?還是吵架了?嘖,怎麼可以放女孩子一個人留在海邊,高中生就是沈不住氣,我看妳條件也不錯,以後還是找個年紀相當的……」

  「那個,我們沒正式談過。」

  「我知道我知道,年輕人第一次失戀都是這樣的,還沒開始談就看清這個人也好,才不會浪費時間……」

  熒放棄跟司機解釋,找了個單人座坐下,叮一聲,包裡的手機震動,她點開通訊軟體上的通知。

  『?』空傳來這麼一個符號,『妳交男朋友了?』

  ……

  怎麼,大家都覺得她會談姊弟戀嗎?況且,她說的明明是妖怪。

  『不是男朋友--』熒敲下幾個字,想了想,補充道,『是神明。』

  空已讀得很快,隨即打了視訊電話過來。

  熒心中覺得有趣,平常三五天才回一次訊息的空,一發現自己有恙,還是會馬上關心她。小時候她生病,哥哥甚至會在床邊徹夜陪伴,擔心她擔心到哭鼻子。

  螢幕中的空紮起馬尾,比上次見面還要削瘦幾分,背景是一片極光連天的美麗夜色。他正在雪地中走路,口裡吐著白氣。

  『熒,現在邪教很多,包裝成各種心靈課程、或是自稱能聽見神諭,騙財騙色的很多,妳可千萬不能落入他的圈套,這樣吧,保險起見,哥哥把照片傳給戴因叔了,他在警局工作,可以幫忙注意這個人的身分,是否有前科……』

  『我不是小孩子了,不會被騙的,哥哥。』

  空輕嘆,『妳以前玩遊戲,就特別喜歡美少年,省吃儉用存下來的零用錢,拿去抽卡買周邊和娃娃,妳拍到的那個少年,我看就知道一定是妳的菜,醒醒,好看的男人都是來騙妳錢的。』

  『……可我後來不是沒玩了嘛?久久打一次電話,就是跟我翻舊帳?掰了哥哥。』

  『喂,熒--』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隔天上班時,同事們關心熒的身體狀況,她以吃壞肚子為由簡單帶過。熒聚精會神地敲打鍵盤,甚至連中午都沒休息,只為彌補昨天請假落下的工作進度。

  同事抱著文件走過來,「對了,熒,妳有空嗎?今天工讀生請假,撥不出人手來,可不可以麻煩妳跑一趟倉庫,確認清單上的商品庫存,然後帶一箱回來,三點跟廠商開會要用。」

  「哦……好啊。」

  明明是同事的業務範圍,卻總是因為熒好說話,交辦給她執行。

  倉庫在大樓對面街區,熒帶著推車過去,確認清點完指定商品庫存後,把紙箱搬上拖車,才剛拉出倉庫一段路,上午明明還艷陽高照,這會兒雷聲轟隆,滴滴答答下起了午後雷陣雨。

  糟了,她沒帶傘。

  熒狼狽地退回倉庫門口,身上已經半濕了,打算發訊息給同事請求支援,這才想起自己當初覺得路途不遠,便沒帶手機出來。

  屋漏偏逢連夜雨。

  看手錶,距離三點只剩下不到半小時,這雨勢一時半會間恐怕也停不了,必須冒雨趕回。熒回去倉庫找到幾件輕便雨衣,恰好能套在箱子上防水,但她自己就沒得穿了。

  熒深吸一口氣,一手舉在頭頂,一邊拉著推車衝入雨中。豆大雨點迎面砸下,即使有騎樓可以短暫避雨,下半身還是幾乎全濕。

  好在,她還是準時趕回來了。樣品沒有事,狼狽的只有熒而已,髮梢還不斷滴著水。同事詫異道,「妳怎麼淋雨回來?沒帶傘?也沒帶手機?」

  「我沒事,我用吹風機烘一下就好。」

  熒走進茶水間的休息室,正準備接上吹風機,便聽見外面傳來了聲音--本來應該要「被請假」的工讀生,正在茶水間煮咖啡,笑著跟其他同事閒聊。

  --她今天淋著雨回來,有什麼毛病?正常人會這樣做嗎?

  --我看是在賣慘吸引目光吧。

  --說到賣慘,妳看到上次那個車禍影片了嗎?那肯定是熒。

  --聽說她哥在當旅遊直播主,她是不是想走黑紅的路子?

  熒麻木打開吹風機開關,外面閒聊的人們隨即噤聲。又來了。這些閒言碎語,無孔不入,只要稍有一點不完美,就會被放大檢視。

  熒把頭髮和衣服吹了個半乾,回到辦公室,繼續敲打鍵盤。

  她盡可能不與他人衝突,只想與這個世界相安無事,分一個角落一片陽光,不打擾他人地活著。

  為什麼連呼吸都這麼痛苦呢?

  好想離開這裡,去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。

  下班時,雨還沒停。

  她沒帶傘,又不想與同事們有任何交集,給她們更多談資。這裡距離公車站牌不遠,小跑一下應該可以……

  前方有道人影--是散兵。

  霓虹燈閃閃爍爍,雨絲氤氳了邊界,燈光暈染侵犯到周圍招牌上,襯得他的身影有些妖異不真實。

  她一見到散兵,莫名地又有了掉淚的衝動,臉頰發燙,她不想讓散兵看到這個糗樣,用力眨了眨眼,清清喉嚨,「你怎麼在這?」

  「我的信徒好像遇到了一點麻煩。」

  「是有點麻煩沒錯,散兵,你可以借我傘嗎?」

  「妳要跟我借傘?」

  「嗯,我總覺得你身上會有傘,畢竟你叫散兵嘛……嗯?不好笑嗎?」

  少年不帶感情地彎了彎嘴角,「好笑?」

  「沒有傘就算了。」

  熒準備走入雨中,卻突然被他扯住手腕。

  「拿去。」

  散兵不知從何變出一把傘,傘面花紋特殊,像一朵勾著金色花紋的青藍蓮花,撐在兩人的上方,遮去斜飛的雨絲。

  熒愣了愣,沒有馬上接過傘,「那你呢?」

  「妳忘了?我可是神明。」

  散兵把傘塞進她的手中,話音剛落,熒連道謝都來不及,我行我素的少年神明便消失了。

  還真就單純只是來送傘而已?

  「謝謝……算了,也不知道他聽不聽得見。」

  散兵在對面商店門口閃現,勾唇一笑,「聽見了。」

  熒走向公車站,直到她順利上車後,散兵身形這才化作一道流風,沒入雨絲之中。

  

  

  

  

#02

  

  回到家中,熒衣服都還沒換,就倒在沙發上睡了兩小時。

  她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。

  夢中的她雙翼被折斷,再也無法自由飛翔。為了尋找失散血親,她經過埋骨魔龍的雪山、滿載海燈的港口、破開迷霧的浪船、被水淹沒的劇院……

  在那段冒險中,有一名少年,從熒踏入那個世界起,就一直陪伴著她。

  熒醒來時,眼角滿是淚水,頭昏腦脹,喉嚨癢刺,身體痠痛不已。她有不妙的預感,找出體溫計一量,38.6度,想到白天淋的那場雨,不意外自己落得感冒的下場。

  抽屜裡常備著退燒藥,她剛準備配水吞下,門口電鈴就叮咚響了起來。熒打起精神走到門口,從貓眼看出去,立著一抹纖瘦身影。

  她隔著門板,有氣無力地道,「我沒叫外賣,你送錯了。」

  「開門,我是妳家神明。」

  神明?

  熒愣了愣打開門,來人果真是散兵,他換了套衣服,黑色連帽外套和長褲,手上拎著一個袋子,是附近超商的LOGO。

  「你怎麼知道我住這?」

  散兵目光落在陽台上曬著的圍巾,和擺在門口玄關的雨傘--她確實接受了這名神明的恩惠,熒還沒想到要怎麼歸還,他就自己找上門來了。

  「之前借的圍巾跟雨傘……我現在還你就是。」

  「我說要現在拿了嗎?」

  「……散兵,你這話意思是,你不是來拿回借我的東西,而是來探病的?」

  「妳是我唯一的信徒,我可不打算讓妳悲慘地病死在家中。」

  「噢。」熒吸了吸鼻子,「可是,信徒再找就有了吧。」

  「能讓神明紆尊降貴來親自探病兼送外賣,這世上可不會有第二個妳了。」

  散兵走進室內,把門帶上,家裡很少有訪客,熒給他拿了哥哥空的拖鞋,散兵看到桌上的溫度計和退燒藥,眉頭一皺,「燒成這樣,不去醫院?」

  熒的聲音沙啞,捧起剛剛喝到一半的水潤喉,「小感冒而已,用不著這麼大驚小怪,這時間去了也只能掛急診,我不想給人添麻煩。」

  散兵盯著熒看了許久,翻了翻袋子,撕開一片退熱貼啪地貼在她額上,還拿出一塊麵包,打開包裝遞給她,「空腹吃藥容易胃痛,至少吃一點東西。」

  熒捏著那塊蘋果麵包,咬了一口,低語,「我想吃熱的食物。」

  「嘖,得寸進尺。」

  散兵捏捏眉間,站起身,「廚房借我用一下。」

  「唔?」

  散兵走進廚房,翻找冰箱,雖然東西不多,但有米、罐頭跟冷凍蔬菜,湊一湊還是能勉強做點吃的。他挽起袖子切菜備料,鍋子燒起熱水,米洗好後放進電鍋按下啟動。

  夜色沁涼,久違的煙火氣和烹飪聲響,讓熒想起了小時候的回憶,她總會搬一張凳子坐在廚房門口,看母親做飯的背影忙進忙出;有時母親還會分配給她一些簡單的工作,如挑菜梗或削馬鈴薯皮,讓她有點參與感。

  熒的眼眶微酸。

  怎麼總是這麼剛好呢?

  站在頂樓被負面情緒淹沒的時候,工作上被同事閒言閒語的時候,因為淋雨而發燒感冒的時候,在她認為自己被這個世界拒絕的時候--

  散兵的出現時機總是恰到好處。

  或許是因為發燒的關係,熒感覺心裡有一塊角落軟融融的。

  就在熒快要睡著之際,他端出一份茶泡飯,色香味俱全。說不餓是騙人的,但熒還是有些困惑,這神明未免太過全能了,連做飯都難不倒他。

  熒喝了一口茶湯,小口小口舀著湯飯,熱呼呼的很好入口。本來以為是普通的茶泡飯,沒想到底下還藏著幾塊罐頭醃漬鰻魚。

  「你還挺……」熒試圖從大腦中翻找合適的詞彙,「溫柔的。」

  溫柔?……什麼形容詞。散兵嘴角一抽。他坐在餐桌對面,托頰看她吃得很香,清冷神情也不自覺柔和了幾分。

  「妳這種狀況,持續多久了?」

  「啊?」

  「我是說,跑去給車撞,爬上頂樓吹風,這種習慣持續多久了?」

  熒皺起眉,「都是第一次,別說得我好像慣犯似的。」

  「我看妳也沒有多喜歡這份工作,乾脆辭職來幫我打工吧。」

  「你?幫你工作,你能給我什麼酬勞?」

  「以身相許如何?」

  散兵有這張傾城傾國的妖孽美貌,做什麼都會成功的--熒有瞬間以為自己在作夢,心思險些被她勾走,趕緊低頭扒飯,嘟嚷道,「你果然是邪神吧。」

  散兵一笑,「很好,看來腦子還沒被燒壞。」他環視著屋內的擺設,書架上除了旅遊手冊以外,還有許多漫畫、素描跟繪圖教學。

  「妳喜歡畫畫?」

  「很久以前的事了。」

  雙親忙於工作,經常往返於各大都市--如果哪天妳感到難過,就畫畫吧。父親這麼對她說道,於是她把那些無法訴說的情緒,繪製成一張又一張的圖畫,跟哥哥在其中冒險。

  吃完飯後,熒倒水服下退燒藥,散兵便順手整理桌上的碗筷。熒連忙道,「既然這頓飯是你煮的,碗留給我洗吧。」

  「等妳病好了,下回再讓妳自己洗碗。」

  熒心臟漏跳一拍。

  原來,還可以有下次啊。

  吃過粥跟感冒藥後,熒的呼吸順暢許多,回到臥室躺下。散兵替她量體溫,降到了37.8度。

  熒因為身體發燒,輾轉難眠,便出聲問,「散兵,你的下一個願望是什麼?」

  「都已經感冒發燒了,還惦記著我的願望,妳還真是模範信徒。」散兵沒忍住嘲諷她。

  熒的眼睛因為高燒而微紅,潤著水光,「我是你唯一的信徒,要是死了,你不就永遠無法恢復神力……」

  「妳是不是燒壞腦子了?」

  「沒壞,剛剛量過,已經開始退燒了。」

  散兵站在窗前,沉默片刻,輕聲開口,「第二個願望,是去遊樂園玩。」

  熒躺在被窩思考,「L市沒有遊樂園,最近的要到隔壁M市了……明後天是假日,遊客可能會有點多,如果你不介意的話,我現在就可以先用手機訂車票和門票。」

  散兵輕笑,「妳病都還沒好,就這麼急著替我規劃行程,是希望我快點滾?」

  熒靜靜看著散兵的背影。

  「不,我沒希望你滾,我只是希望你能夠開開心心的。散兵,你不是人類,我希望……你不用像人類一樣被時間、距離限制住……至少,不要像我一樣。」

  或許藥效嗜睡的成分開始發作了,熒說出連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肺腑之言。

  散兵本來倚在窗邊看著街景,這下目光也轉回來落在她身上,「……妳要不要聽聽看妳在說什麼,妳在同情我嗎?」

  「……我好歹還有哥哥、同事、朋友……但散兵,這個世界上,我怕只有我認得你、記得你……」

  散兵失笑,垂眼道,「原來在妳眼中,我這麼不堪啊?身為神明,竟然還需要信徒反過來同情。」

  熒的眼皮越來越沉重,雨停之後,月光顯得格外清澈透亮,就像散兵現在的眸色一樣,是美麗的青藍色。

  散兵替她拉好被角,自顧自地繼續說道,「不過,妳確實打從以前就一直都是這樣,擅自共情我的背景遭遇,為我費盡心思跟人唇槍舌戰,存石頭抽命座跟專武、帶著我跑遍大世界、樂此不疲地刷聖遺物,說要給我最好的。」

  少年神明的尾音微顫,平時總是淡然刻薄的他,終於洩出一絲情緒。

  「但妳卻在干涉完我的命運之後,就把我拋下了。」

  散兵雙手輕輕握住女孩纖細的脖頸上,既然她也曾經萌生過,和自己一樣渴望消失的念頭,不如就來幫她一把。

  「散兵……」

  熒因為他的碰觸而嚶嚀,但並沒有醒來。散兵閉上眼,這段時日相處的回憶浮上眼前,至親過世、兄長遠行,熒一個人獨居在這座偌大的城市,明明擁有自由,為什麼還要把自己關進象徵平庸的籠子裡?

  她是容易孕育願望的人,而他亦如是。頻率同步之後,兩人才得以交會。

  散兵平復呼吸後,鬆手替她拉好被子。

  「既然妳這麼想替我實現願望……」

  散兵的指尖掠過她的額頭,撥開碎髮,輕輕一吻。

  「睡吧,今晚會做個好夢。」

  

  

  

  

  

  鳥鳴聲啁啾。

  熒睜開眼,光線洩入眼底,睫毛輕顫,她坐起身揉揉眼,茫然地環顧四周。

  這是一棟陌生的林間木屋,並非她的臥室,原本的格紋睡衣也被換成一件露肩連身白裙,兩層裙擺色花瓣般綻開,背後垂落兩條飾帶,髮上別著兩朵因提瓦特。

  叩叩!

  「賴床鬼,太陽都曬屁股了。」

  散兵站在門口,背影籠罩在逆光之中。

  熒愣了愣,「散兵……你的衣服怎麼換了?」

  散兵身穿一襲修驗者的藍白服裝,袈裟披在肩上,頭戴藍色蓮花斗笠,飄帶串連著飾品,隨風叮噹作響。

  「入境隨俗,在不同世界就該扮演不同的角色,鼎鼎大名的旅行者。」

  是在玩什麼特殊主題的密室逃脫?熒揉了揉額頭,「這裡是哪?」

  「遊樂園。」

  「遊樂園?」熒腦袋還在一片混亂,「……哪裡的遊樂園?」

  「提瓦特遊樂園。」

  提瓦特、旅行者……熒的腦海閃過些許破碎回憶,她確實有點印象,卻想不起更多細節。明明前一晚還在家中,一覺醒來就出現在遊樂園裡。

  這是真的遊樂園?還是一場夢?

  遇到散兵後,總是一直發生不可思議的事情。

  熒想起前一晚他許的願望,喃喃道,「實現你一個願望,就能造出一座遊樂園,那我要是幫你多拉幾個信徒,你不就能造出一個城市甚至國家來?」

  熒走出小木屋,外面是一座廣場,張燈結綵,周圍擺放著許多動物和花草造型雕塑,十分逗趣,從喇叭中奏起悠揚歡快的音樂,空氣中滿是花與蜜糖的甜蜜香氣。

  幻境遊樂園面積很廣,幾乎有半座L市這麼大,水陸參半,有以各色花朵作為路線樞紐的雲霄飛車貫穿整個遊樂園,另外還有大型葉片車廂旋繞成組成的巨大摩天輪,在山的另一側靜靜迴旋。

  除了散兵和熒以外,沒有其他人類,彷彿被她們包場了。

  散兵輕敲木板,一輛金紅色飛空艇造型的列車沿著軌道駛來,「走吧,要去其他區域的話,搭這個是最快的。」

  「哦,是嘟嘟飛車!」

  熒下意識念出浮現在腦海的名稱,「奇怪,我怎麼會記得這個叫做什麼?」

  散兵意味深長地她一眼。

  「第一站妳想去哪?」

  「許願想來遊樂園的是你,怎麼問起我來了?好吧,那,我想先去這裡!」

  熒指向地圖上的金蘋果群島,於是兩人搭乘嘟嘟飛車,跨過山巔抵達海岸,駕船衝破迷霧,尋找金蘋果群島傳說中的秘密寶藏。

  熒在這裡甚至能喚出一把利劍,使用七種元素力,逗弄那些無害的史萊姆。

  「接好。」

  散兵扔了一顆羽球給熒,「還記得怎麼玩嗎?」

  「我記得……好像是這樣……」

  熒的身體自己動了起來,將羽球擊向散兵,看著紅色的球在空中劃出拋物線,一來一回,有好幾次熒都覺得球要落地了,卻不知道哪來的一陣風,替她將羽球托起,回到方便擊打的角度。

  或許可以當作是一種神蹟吧?熒在心中默默對面向那位「神明」道謝。

  有多久沒有像這樣,無憂無慮地投入在另一個世界了?熒甚至不敢去問散兵還有多少時間。

  逃避雖可恥,但很有用。

  她想拋開一切煩惱,享受這個夢。

  接著他們駛向第二個區域,同樣是一片破碎海域,前方矗立著紫色城堡,他們在島上漫步、乘著風場繞島飛翔一圈、跟夜鴉對話,打賭惡龍最後會不會被打敗,最後與溫柔的夜鴉騎士一起站在橋上欣賞夕陽。

  「很多年以後,妳還會記得這個夏天嗎?」

  面對夜鴉騎士的提問,熒看著散兵的側臉,盛大煙火的光影在他臉上變化。

  熒堅定點頭。

  「嗯,這次我不會再忘記了。」

  「再?」

  散兵似笑非笑,熒這才後知後覺自己用了「再」這個字,她抓抓頭,「我總覺得,這裡的一切都充滿既視感,彷彿不是第一次來。」

  「夢都是這樣的。」散兵道。

  沒有理由沒有根據,但她收穫的情緒跟回憶,醒來之後也會留在腦海深處。

  入夜之後,散兵帶熒回到遊樂園中心區域,勾著四葉印,爬上建在樹屋上的寄想者劇場,地上散落著稿紙,這裡由水滴生物上演著名為《夜中飛鳥》的劇目。

  旁白說道,「很久很久以前,一名人偶為了盛放神之心而被製作出來。」

  這個故事描述人偶遭遇的三次背叛,巧合的是,在人偶擁有的諸多姓名與身份之中,其中之一便叫作「散兵」。

  劇幕上,象徵「散兵」的人偶懸浮在空中,背後連接著許多管線,為了向背叛他的世界復仇,即將以正機之神之名取代智慧之神。

  正機之神……熒若有所思地看著散兵。

  「這是你成為神明之前的故事嗎?所以你果然是邪神吧。」

  「是啊,所以我這個邪神,費盡千辛萬苦把妳騙來這裡,就是要囚禁妳,讓妳一輩子當我的苦工。」

  「……你認真的?」

  「怎麼?後悔了?」

  熒笑了笑,故意說道,「如果能一輩子留在這裡,或許也不錯呢。」

  散兵撇撇嘴,「這種事,等妳死了之後再說。妳不是還有哥哥嗎?」

  「是啊,但我跟哥哥是獨立的兩個人,他和我不一樣,即使沒有我,他也能活得很好。而我呢,為了避免自己太難過,也常想像哥哥死去的樣子……」

  一記手刀落在熒的頭上。

  「唔?」

  「妳的腦袋裡能不能裝點別的東西?才幾歲而已,把自己活得像垂暮老人。」

  「可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啊,一期一會,沒有人真的能夠承諾『永恆』。」

  「人類不行,但神明可以。」

  熒定定看著散兵,噗哧一笑,「你用這張年紀看著比我還小的臉說這句話,真的很沒有說服力。」

  無神論的熒,第一次有了把他當成神明看待的認真念頭。

  不會面對什麼低潮,總有一個名字或去處,能夠接住她,就算那是只有她才知道的名字也沒關係。

  那就是她的神明。

  劇場演出結束之後,桌上擺著一本名為《希穆蘭卡》的童話故事,以紙雕方式製作,做工精美,色調繽紛。

  「這是下個區域?」

  「是的,遊樂園的最後一個區域。」

  散兵跟熒碰觸繪本,來到一個特別的摺紙世界,他們穿過森林和荷塘,幫助脖子卡住的駱馬吃到果子,又經過巍峨的玩具士兵城堡,查找命案的凶手,最後搭上列車巡遊整個童話世界。

  散兵摘了一顆星星給她,暖暖的,比太陽要涼一些,又比月亮要暖一些。

  原來星星可以是觸手可及。

  「這顆星星,不用還嗎?」

  「不用,再摺就有了。」

  於是熒把那顆紙星星放進了口袋裡。

  列車抵達破碎之海。

  一條紫色小龍正睡在草地上,見到散兵喚了他一聲阿帽,歡迎他回來。

  牠看向熒,用力振翅,「熒!好久不見!這段時間阿帽找了妳好久。」

  「嘖,多嘴,睡你的覺。」

  「阿帽?你到底有幾個名字?」

  即使沒有任何提示和介紹,熒也知道那隻小龍叫做小杜林,腦中流入越來越多的資訊和回憶。

  明明散兵沒有開口,她卻聽到了散兵的聲音。不是現在身邊的散兵,而是另一個與她還有些距離感的人偶少年。

  --我作為這個世界的勇者,賜予你祝福,願你獲得這個世界的認可、找到前進的道路。

  然後她聽到自己的聲音。

  --我作為遊歷諸多世界的旅者,賜予你祝福,願你不論身處何處,都有同伴與善意相隨。

  啊、這些聲音是……

  明明不是對她說的,但熒卻覺得受到了鼓舞。來自過去的話語,化作一道暖流填滿了她的胸口。

  「散兵,我們真的見過,對吧。」

  散兵牽起她的手,「往前走吧,前面有妳想知道的答案。」

  前方是一座破碎的浮島,在光之橋樑的對方,立著三座女神像。

  熒順著記憶走到女神像後方,在這座空島的末端,有一抹閃閃發亮的光芒。

  --妳是否具備一躍而下的勇氣?

  熒看向散兵,他一笑。

  「看我做什麼?這問的是妳。」

  「我如果跳下去了,你會接住我嗎?」

  「那妳得喊出我的真名才行,不是散兵,也不是阿帽。」他一字一句緩緩道,「而是妳替我取的真名。」

  真名?

  她什麼時候,幫散兵取過名字了?

  或許,在下面會找到解答。

  熒一躍而下。

  散兵沒有接住她,但她卻在半空中化成了星星,依靠自己的力量,飛往島嶼下方的密室。

  這裡曾是魔女的工作室,卻被散兵用來存放秘密。

  除了羽球、夜鴉雕像、嘟嘟飛車以外,桌上還擺著一個布娃娃,是披著袈裟的流浪者,臉歪嘴斜,笑得張揚諷刺。

  熒撿起布娃娃,擦了擦臉上的塵埃,「這是某一年,我送給你的生日禮物吧?」

  旁邊還有幾個回音海螺,仔細一聽,都是熒的聲音,或哭或笑,不論喜怒哀樂,抽到雙蛋黃的開心,或是五連歪的痛苦,還是她彈奏九徹生識掉了拍的旋律……散兵全都幫她存在這了。

  她一點一滴回想起來,曾經跟散兵一起編織過,如童話般美麗的冒險旅程。

  她是穿梭星海的游子,是旅行者,在這個幻想世界中留下足跡。

  這座遊樂園,則是散兵以每一年原神夏季活動的限時地圖所組成。

  「散兵……不,或者該稱你為流浪者。」

  散兵挑眉一笑,「看來,妳總算想起來了。」

  熒將這些線索拼湊在一起,還原出一段被她遺忘的回憶。

  十五歲時,熒和空段考成績表現優異,父母同意他們每天可以玩半小時的手機遊戲作為舒壓。

  於是他們下載了《原神》這款遊戲。

  熒扮演旅行者,跟哥哥一起連線,在提瓦特大陸結識許多新夥伴,因為喜愛遊戲中的角色故事,開始動手繪製二創作品。

  流浪者是她抽到的第一個五星角色。

  他們一起在樹下靠著一個斗笠避雨、一起完成幾百個委託、一起抓鰻魚摘海草做茶泡飯,彌補了父母忙碌工作的缺憾。

  因為是雙胞胎,每年生日熒都是跟哥哥一起慶祝的,十八歲那年是個例外。

  父母出差,空因為打工檔期而沒能及時趕回,只能用視訊慶生。唱完生日快樂歌後,哥哥那端的背景傳來拉炮聲,顯然同事也在幫他慶祝。

  吹熄蠟燭後,房內陷入一片黑暗。熒想了想,跑去把流浪者的童話貓抱枕抱出來,放在餐桌對面哥哥的位置,再把蛋糕重新點上蠟燭。

  有豬咪在,她就能假裝自己現在不是一個人。把很多心事說給他聽,上次感冒了空腹吃藥導致胃痛,忘記帶傘下課只好淋雨跑回家……

  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,但看著豬咪那雙圓滾滾的大眼,熒總覺得,他都聽進去了。

  說完心事後,進入許願的環節。

  --我呢,有三個願望。

  

  

  第一個願望,想去看海。

  第二個願望,想去遊樂園玩。

  第三個願望,想談一場戀愛。

  

  

  熒鼻尖一酸。怪不得啊,散兵不管是去海邊還是在遊樂園,以許願者來說,態度都稍嫌平淡了些。

  她替散兵實現的願望,其實都是她自己許下的。

  只是她忘了。

  是她逼自己忘記的。

  生日過後一個月,父母因為工作要去拜訪客戶,在回程時發生了車禍,傷重不治。

  那天哥哥要打工,父母本來想帶她一起出門,但她以要去參加原神的線下活動為由而婉拒,沒想到就此天人永隔。

  那天她走出活動會場時,手機裡有幾十通未接來電,都是空打的。

  她一個人坐在高鐵上,抱著那隻隨身攜帶的小小童話貓布偶,眼淚不停滴落。

  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場夢。

  只要睡醒,爸媽還是會好好的。如果可以,她願意用自己的壽命去換他們回來……

  但世上沒有這麼多如果。

  她在葬禮上不斷想著,如果自己有跟著爸媽一起去拜訪客戶,是不是就能避免這個意外。

  如果她沒有去參加那場線下活動,如果沒有因此錯過哥哥的電話,是不是就還來得及見到雙親最後一面。

  她不知道,也沒有人能告訴她答案。

  事情過後,她把自己關在房間,深陷這樣的情緒,自責不已。

  原神已經三四天沒開了,小月卡的石頭還沒領,最新一期活動也快要結束。

  熒點開手機,慢慢地將手指移到派蒙的圖案上。

  好想去看一眼流浪者。

  --都是妳,一心只想著玩,父母才會死去。妳怎麼有臉享樂?

  --妳丟下了他們,妳沒有資格快樂。

  這樣的聲音不斷在耳邊響起,她也經常夢父母死去的那天,她雙手染血地抱著童話貓娃娃。

  熒關掉手機,把臉埋在膝蓋裡,她沒有勇氣去見流浪者,怕這樣的情緒會影響那美好的奇幻世界。

  真正的旅行者,是能夠在一切災難到來時阻止一切的。

  而不是像她這樣,面對死亡束手無策。

  父母百日那天,她把跟散兵--流浪者--有關的所有周邊、娃娃跟作品,都放進了收納箱裡,然後搬到儲藏室角落。

  將豬咪放進防塵袋前,她進行了最後一次的擁抱。

  「散兵,我該長大了。長大就是……要不畏懼風,不畏懼雨,不輕易哭泣、也不能慌張示弱。」

  眼淚砸在貓咪的瞳孔上,被布料吸收。

  從十五歲到十八歲,流浪者見證了她從無憂孩童到成為大人的階段。

  早在十年前,他就已經來過她的生命。

  

  她長按手機上的遊戲圖示,按下移除,這段冒險歷程就此封印在記憶深處。

  無憂的童年結束得突然,殘酷的事實讓她不再做夢,教科書上不會告訴她要怎麼成為大人。她只知道,自己不能再繼續打開遊戲,必須要專心唸書領獎學金,課餘時間塞滿打工,努力達到收支平衡,不要成為哥哥和親戚的負擔。

  後來她和哥哥忙於處理父母的後事,又為了家計投入工作,於是她把自己的翅膀折斷,投入忙碌的生活,藉此麻痺自己。

  出社會後,被同事被交辦過多的工作、聽到跟自己有關的流言,也總是笑著默默接受。

  她用這種方式在贖罪,直到肩膀再也承擔不住壓力,在她倒下前一刻,她的神明接住了她。

  意識回到現在。

  「__。」

  「我想起來了,你是『__』,那時我翻字典想了好久,才給你取這個名字的……」

  「散兵,對不起……對不起,我將你給忘了。我不想這樣,可是……」

  熒喊出了當初給予散兵的名字,不停喊著,一聲又一聲,眼淚滴答落下。

  「沒事,現在想起來也不算太遲,況且,這又不是妳的錯,錯的是那名酒駕的司機。妳要因為家人的死,懲罰自己到什麼時候?」

  熒抵著散兵的肩,啞聲道,「我……沒有資格成為旅行者。」

  散兵搖頭,「妳是人類,不是無心的人偶,卻一直在否定自己的情緒。身體會生病,心當然也會,但人們往往要嚴重到無法動彈才會強制休息。」

  「可是,我已經是大人了。」

  「就算是大人了,妳也有資格喊疼。」

  熒被散兵攬進懷裡。

  這樣的散兵太溫柔了,或許是因為眼前的少年,是與她累積過將近三年冒險回憶的「__」,有了她的陪伴和思念,讓他的個性因而軟化柔和不少。

  孤單一人時的自言自語,每一滴淚水和悔恨,擁入懷裡的豬咪都幫自己記著,把他堅硬帶刺的外殼泡軟了。

  她一直在等這句話--沒關係、妳可以哭泣、妳可以受傷、妳可以喊疼。

  「因為父母驟逝,我常常會想像哥哥死去的樣子。這樣一來,真正失去的時候就不太難過,不會滋生太多沒用的情緒。到後來,我乾脆想像自己死去的畫面……但其實,我又不敢真的去死,怕造成別人困擾。」

  「承認自己想死、想消失並不是一件丟臉的事。身體會感冒,心當然也會。任何堅固的容器,只要有一點點裂痕,水就會滲進去,妳不必假裝自己完美無缺,不必用『還好』、『沒事』來掩飾自己。」

  「可是比我過得不好的大有人在,我這樣是在無病呻吟。」

  「誰說妳無病呻吟了?痛苦是不能比較的。」散兵擦去熒臉頰的淚水,「來,回答我,今天玩得開心嗎?」

  熒輕輕點頭,「開心,我好想一直待在這裡。」

  「如果妳想,確實可以一直留在這。」

  「啊?」

  見熒一臉疑惑,散兵輕笑,「聽過『神隱』沒有?妳現在就是被神明藏起來了。現實世界這麼多紛紛擾擾,或許不回去也好?」

  熒從散兵的擁抱中感受到溫暖,視線越過他的肩膀,遠眺希穆蘭卡這塊無憂之地,連惡龍都可以擁有同伴、被世界接納……是現實中沒有的童話。

  「慢慢想沒關係,這裡有很多時間。」

  熒艱難說道,「這裡很溫暖,我很喜歡,可是,散兵,我還是得回去。」

  散兵勾起唇,並不意外她的答案。

  「好,妳要是不想走,我還真有點為難。」

  散兵輕撫的熒的髮絲,目光溫和。正因為他從熒身上得到了信任與力量,所以他要將這些還給她。

  做錯事,會有人陪自己一起糾正。

  下雨了,會有人陪自己一起撐傘。

  

  

  「熒,我是因為妳的思念和祝福,所以才能夠存在。」

  「妳要相信,妳一直都有作夢的能力,沒有人能夠剝奪。」

  

  

  熒泣不成聲,散兵擦了擦她的眼角。

  「走吧,遊樂園要閉園了。」散兵說道。

  夢境的邊緣開始碎裂透明化,空間震顫,牆壁跟天花板龜裂,這些如夢似幻的場景,最終還是即將化為泡沫。

  熒腳下一空,整個人往下墜落,粉紫色天空似乎沒有盡頭,她迎著風,聲嘶力竭地喚出散兵的真名。

  「__!」

  一陣強風迎面襲來,散兵沒有出現,取而代之的是一隻墨藍色貓咪,體型跟一輛公車差不多大,恰好接住了不斷墜落的熒。

  散兵說過,如果她能喊出她的真名,那他就能接住她。

  熒總是豬咪豬咪地叫著他,沒想到這回能親自坐在他的身上。

  --舊時的夢,會在妳需要時,長出翅膀來接住妳。

  熒笑著擦去眼淚,撫摸牠頸後的細毛。

  散兵喵了一聲當作回應。

  「所以,你是因為被我遺忘,導致身體衰弱,變成一隻小貓,然後意外被我看到並且救起來,我再次相信你的存在後,才有辦法造出這一切……」

  就像小時候看過的童話故事一樣。

  大黑貓載著熒慢慢踱步,躍過破碎空島、皇城和森林,又穿過樹殼摩天輪頂端,然後回到一開始的那片海岸。

  場景和時光不斷溯回,那短短三年的遊戲時光,點點滴滴在熒的腦海中流淌。

  眼淚乾了又流,全抹在黑貓頸後,她聽見貓咪溫柔的呼嚕聲。

  他們在海邊落地,散兵恢復成人型,把熒被風吹亂的髮絲別到耳後。

  「這下,妳寄放在我的願望,我都幫妳實現了。」

  分離的時刻即將到來,熒突然有點後悔了,還想再延長這個夢。

  熒握住他的手,「散兵,那你呢?你真正的願望是什麼呢?我會替你實現的。」

  少年揚唇微笑,不同於以往的戲謔,而是乾淨如風、澄澈如月的清朗微笑。

  

  

  「妳的翅膀沒有被斬斷,只是忘了怎麼飛。」

  「熒,我的願望,就是希望妳不論或哭或笑,都能一直與風同行。」

  

  

  熒永遠也忘不了。

  海風吹亂紺藍的短齊髮絲, 散兵捧住她的臉,兩人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接吻。

  熒的視線被眼淚模糊,再一眨眼,散兵的身影便消失了。

  熒放聲大哭。

  不要走。

  不要走。

  她把這段時間委屈全都化作淚水奔流,或在這片無垠的夢之海中。

  耳邊響起鈴聲,有人從身後將她擁入懷中。

  

  

  「夢醒之後,妳就有能力飛翔了。」

  「這是我作為神明的祝福。」

  

  

  熒擦乾眼淚,一道風隨著她走過這片狹長海岸,來到夢境的終點,這裡有一整片因提瓦特花海,是這趟旅程的開始與結束。

  喵。

  熒低頭,看到一隻白襪小黑貓頂了頂她的腳,似乎在催促她,快點往前走。

  夢終究會醒,傷口也會癒合。

  散兵明明外表看著只是普通少年,卻也是從天上墜落到她生命的神明。

  不是廟宇裡供奉的慈悲存在,也不是童話裡能實現願望的精靈,而是一個從她記憶深處、從筆下與夢裡誕生的存在。帶著脾氣、傲氣、甚至有點壞心眼,卻在她最無助的時刻,伸手將她從深淵邊緣扯回來。

  散兵不溫柔,也不寬容,甚至可以說是記仇,經常用挑釁的語氣逼她看清自己的真實內心。以虛假的身分,凝聚出了讓她往前的推力。

  但正因如此,熒才開始相信,也許神明不需要無所不能,只要在她最想死的時候出現、最想哭的時候出現,就夠了。

  她想,如果這世界真的有神,那大概就是他這個樣子--

  缺愛、傲嬌、嘴巴壞得要命,卻願意陪她,一點一點拼回破碎的心。

  無止盡的白光壟罩自己,熒聽見有人溫柔地哼起了一首歌。

  

  別忘了,我一直在妳身旁

  不論何時,即使是獨自仰望星空的黎明

  也別讓那顆唯一的心,被悲傷吞沒

  妳的嘆息,我都會化作春風為妳吹散

  

  

  

  

#03(尾聲)

  

  維生機器滴答作響,熒緩緩甦醒過來,天花板在視線中逐漸清晰。

  怎麼是醫院?

  空靠在陪病椅上小憩,眉眼間寫滿疲憊。聽見動靜,他猛然睜開眼,視線對上熒的目光,立即站起來。

  「熒?怎麼樣?有沒有哪裡不舒服?」

  熒緩緩搖頭,喉嚨乾澀,一句話也說不出口。空繼續說道,「醫生說妳是過度疲勞加上淋雨,併發急性肺炎,高燒反覆不斷,需要住院觀察幾天。」

  空聲音沙啞,眼眶微紅,話語中滿是懊悔。他垂首輕碰熒的額頭,像是確認她還活著,這才稍稍鬆了口氣。

  那天熒掐斷電話後,空就連忙訂了機票飛回國。自雙親過世後,熒一直很早熟獨立,從沒有讓他擔心過。

  這次是真的嚇壞他了。

  「哥哥,對不起,我是不是讓你擔心了?」

  空拉過她的手,用掌心包住,空的溫度傳遞過來,讓她眼角有些發熱。

  「如今我們是彼此唯一的家人,熒,妳不需要為了活下來跟我道歉。」

  熒輕咳幾聲,但還是擠出一抹淺笑。

  「是我不好,沒有注意到妳的狀況……工作不想做就辭了吧,哥哥可以養妳,爸爸媽媽在天上肯定也希望妳能以自己的快樂為優先。」

  「哥哥做得很好了,爸媽過世時,那段時間你同時打了三分工,還要照顧我,我也羨慕哥哥的勇氣,你一直堅持做自己想做的事,是我的榜樣。」

  空抓了抓頭,「被妳這麼一講,我都快不好意思了。」

  熒閉上眼,第一次跟空坦承自己的脆弱和恐懼,「我一直覺得,自己沒有資格過得快樂,卻又不知道要悲傷多久才能對得起爸媽。」

  「熒,悲傷不需要永久保存,妳也不需要擔心別人的看法,什麼時候振作起來都可以,想做什麼都行,按照妳的步調就好,我只希望妳快樂。」

  「我真的可以離職?」

  「當然,別看我這樣,這段時間當旅遊直播主,也累積了不少存款。」

  空哼哼一聲,語氣乾脆俐落,「熒,等妳好了,我們去旅行好不好?」

  熒靠在空的肩上,輕輕擁抱他,「好啊,去哪都行,只要是跟哥哥一起就好。」

  主治醫生來巡房檢查,說熒的恢復狀況很不錯,順利的話兩天後就能出院。

  「對了,關於妳上次拍照給我看的那個少年,戴因叔說沒有查到他的身分,監視器也沒拍到他的蹤影,奇怪的很。」

  空說,根據護理人員的印象,也是這名少年將高燒不退的她送來醫院急診,沒有留下隻言片語就走了。

  原來那個遊樂園的夢,不是散兵刻意將她神隱,而是她半夜病情惡化,真的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。

  原來神也有辦不到的事啊。熒低聲輕笑。下次見到他,或許可以取笑他……

  但下次見面,不曉得是何時了。

  散兵那時問她要不要留在夢裡,也是一種逼她看清自己真心的舉動。

  留在美好的夢中,逃避現實的痛苦,但被留下來的人怎麼辦?哥哥也還在等她回來。

  無論如何,傷口終究會痊癒,也只有活著才能繼續旅行,與不同的風景相遇。

  熒摸了摸口袋,掉出一顆紙摺的星星,跟當初散兵在夢裡摘給她的那顆很像,她的心臟漏跳一拍。

  她解開星星,俐落的筆跡寫著一段話--

  

 

  『萬物皆有裂縫,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。』

  

  

  

  

  散兵就這樣消失了。

  熒從空的言詞中,可以確認到她住院那天,散兵都還在。

  或許是因為被呼喚了真名,又或許是因為神力恢復,已經可以去更遠的地方,所以他不再現身了。

  熒有些寂寞。

  她回顧起原神的劇情影片,3.3入坑那時遊戲剛滿兩週年,內外有許多風風雨雨,熒作為旅行者,在劇情中與散兵--流浪者--的互動也越來越少。

  但她仍帶著散兵繼續走遍提瓦特每一塊土地,在蒙德蒐集蒲公英種子、在璃月放幾百盞霄燈、在稻妻參拜貓咪神社、在須彌桓那蘭那演奏大夢的曲調、在楓丹水下追逐魚群、在納塔陪伴小龍找到結局……

  她翻出那一箱原神週邊跟創作,現在看來不夠成熟的生澀畫作,卻成了散兵拯救自己的關鍵。

  因為散兵在遊戲中的正機之神身分,熒總是以「神明跟信徒」來打趣彼此的關係,也難怪散兵會如此執著這個身份。

  她不曾後悔成為他的信徒。

  熒打開電腦,裝上繪圖板,重新提起筆來,勾勒出少年那雙漂亮的眼眸。

  她認為,散兵並沒有消失。

  熒繪製出一幅幅作品,傾奇者、國崩、散兵跟流浪者……她描繪並重新詮釋他的每個面貌,喜怒哀樂,揮灑自如。

  幾年沒有畫圖了,她的程度倒退許多,但她卻努力不懈。

  在《原神》迎接九週年時,她集結這段時間的作品,印製名為《尋神啟事》的畫冊。

  遊戲內容已經擴展到坎瑞亞,以一個遊戲角色來說,散兵的故事跟塑造並不是完美的,甚至充滿缺陷跟爭議,但卻也是他陪伴熒走過一段又一段的旅程。

  熒推開窗戶,讓風吹進來,陽光灑在那本畫冊上,站在海邊的少年抬起斗笠,像是回眸看著空中的飛鳥,又像是在注視著捧著這本畫冊的人。

  被愛的事物瘋狂長出血肉,星星會指引仰望者光芒。

  而神明,是為了需要他的人而存在。

  

  

  

【後話】

  

  幾個月後,熒一時興起,再度點開那個上傳車禍影片的頻道,那則她為了救貓而差點被撞到的影片已經下架了。

  那是她第一次與散兵在這個世界接觸的影片。

  遞完辭呈後,熒踏入馬路對面那間名為「流浪貓」的貓咪咖啡廳。

  她向來點餐的服務生問道,「請問老闆在嗎?幾個月前我差點在前面的路口,為了救一隻貓差點被貨車撞到,想詢問看看,是否還有當時的紀錄……」

  服務生說這間店前老闆退休頂讓給年輕人,一個月前重新開業,剛好就是尋神啟事畫冊完稿的那一天。

  有這麼巧的事?

  順著服務生的目光看過去,老闆站在開放式廚房裡,身影削瘦,黑色襯衫袖子捲到手肘,掛著白色圍裙,正在製作招牌點心千層酥酥。

  抬起頭的那一瞬間,兩人四目相交。

  啊。

  熒的心跳加速了起來。

  櫃檯上繫著紅繩金羽的小黑貓眨眨眼,喵了一聲。見她只有一個人,年輕的老闆走出廚房,抱來一條形似小黑貓的長貓抱枕,擺在她對面座位。

  店裡的書櫃一角,擺放著她繪製的那本尋神啟事,旁邊還有一罐紙摺的星星。

  熒眼皮一跳,看向跟少年神明長得一模一樣的老闆,「我們是不是見過?」

  對方嗤笑一聲,「妳的搭訕技巧還是一點進步都沒有。」

  「散兵--」

  「嗯?」

  老闆指了指自己胸口的名牌,那正是她取的名字。熒忍著落淚的衝動,改口道,「__。」

  少年這才扯出一抹笑,「這才像話。妳剛才要問什麼問題?」

  「我想問……」

  熒本來想問散兵,前店主是否有留下那天的錄影紀錄,但想想,不管有沒有錄到,或許都不重要了。

  因為她的神明就在眼前。

  他們未來還有很多時間,可以一起慢慢實現對方的願望。

  看到他之後,熒腦中出現更多問題,例如這段時間去哪了?哪來的錢頂下這間店?怎麼會有一隻跟他這麼像的小貓?

  但在這之前,她決定順應本心,問道:

  「__,你願意談姊弟戀嗎?」

  散兵抬眸,笑得欠揍,「不願意。」

  熒怔愣,散兵一笑,勾住她的下巴輕輕一吻,指尖上還有糖粉的味道。

  「妳怎麼確定,我真的比妳小?」

  

  

114.04.13

*歌詞引用自貓的報恩主題曲《幻化成風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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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 Responses

  1. 啊啊啊啊大大更新了!!!!萬歲!!!
    熒熒好勇敢,換作是我的話因為參加活動漏接電話,沒見到最後一面的話我應該也就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了,大大的文筆依然在線!!!祝月月每天開心!

  2. 不知道為什麼月月每次寫的文章都可以讓我看了好有感觸,邊看邊哭,而且總感覺這篇月月好像也有帶入一些自己的經歷,看了很有共鳴,那我也來祝月月天天開心好了~

  3. 作者的文筆依舊如此溫暖細膩,幻化成風是我很喜歡的一首歌,真的很適合啊,另外才剛想私訊大大因看夏目友人帳得到的,神明需要信徒才能有力量與存在的設定,大大就寫了,真是太巧啦!XD

    看到後面有些淚目,可能我也有一點類似的經歷,曾在三次狀態很差時在夢裡被散救,一年多了還是記得,平常對夢很健忘的(笑)我一直都視提瓦特的大家為神明,因為是他們給了我前行的勇氣

    有些扯遠啦,最後也想祝大大天天開心!

    • 散只有熒才記得他、又曾經是偽神,很適合「神明因信徒而存在」這個題材😭
      抱抱格恩達爾,破次元壁到夢裡來拯救惡夢,這種事散作起來特別有說服力…也祝福你的三次元生活能順遂平安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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